诗的传播毕竟有限,最近有学者提出南社当中小说居于“边缘”地位,这方面如本文要说的,正是在民初南社走向其小说时代,遂开创了都市大众文化的新局面,也造成其内部权力结构的变动。当袁世凯倒行逆施,黑云笼罩之时,南社中有的卷入党争而遭到暗杀,有的落荒逍遥,有的从事知识专业,其中一批文人转向都市媒体,与印刷资本、市民大众合作而开拓新的文化空间,遂造成知识人现代转型的新传奇。
这可从徐枕亚的小说《玉梨魂》说起。经过百年的大浪淘沙,这部小说至今被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经典之一。对此学者已做了大量论述。1912年它在《民权报》上连载,次年发行单行本,一时洛阳纸贵,此后不断重印,销量达数十万本。一部以文言甚至带骈文风格的小说能经久不衰,是现代出版史的一个奇迹。1914年4月《民权报》在袁世凯的压迫下停刊,副刊主编蒋箸超等人转而创办文艺杂志《民权素》,徐枕亚失业后去中华书局做编辑,不得志而离开,去担任了《小说丛报》的主编,与吴双热继续写“艳情”小说,“鸳鸯蝴蝶派”由此得名。当初《玉梨魂》在报纸上发表是没有稿费的,单行本出版也未获分文,于是徐枕亚把它改写成日记体的《雪鸿泪史》,在《小说丛报》上发表,没等载完就出了单行本,也很畅销,于是得了第一桶金。虽然清末的一些小说杂志早就有稿费制度,但徐的这番经历对于民初文人的职业选择颇有代表性。一方面稿费制度的规范化有助于刊物建立稳定的创作队伍,也能保证作者的生活来源。另一方面像徐枕亚的下海是逼出来的,须克服心理上的障碍。到了年关,他的新开书局欠了一屁股债,因此急需取得稿费来还债。而且他自视甚高,尽管小说出了名,却不愿称自己为“小说家”,不过一旦进入传媒体系就不得不入乡随俗,根据文学市场的规律来操作。
在王钝根主编的《申报》副刊《自由谈》上,“游戏文章”专栏利用各种文体,包括滩簧、五更调、戏剧广告等通俗形式批评时政,实践“言论自由”,表达“民意”。为了更直接体现“宪政共和”的理念,从1912年10月至1914年9月开辟“自由谈话会”这一专栏,以“扶掖国家,诱导社会为宗旨”,每次刊登数条至十数条读者来稿,或片言只语,或专题论述,让读者对于眼下即刻发生的事情,上至政局公卿,下至时尚弊端,发表一己的感想或批评,特别是针对袁世凯谋划专制的倾向,以和平手段进行抗争。如无邪子说:“共和者,反乎专制之谓。在在遵从民意,以一国之民为主体者也。”陈民血说: “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三者人群进化之根本。”皆针对袁氏重申民国法制与自由的真谛。自1913年3月《自由谈》刊登投稿者照相,共刊出一百余人,包括数位女作者。各人有一小传,大多属于城市下层知识人。如“便便丐装小影——钱一蟹,江苏青浦人,年三十七,现寓上海白克路永年里四百七十二号”;“投稿者倚桐女士——沈嘉凤,三十六岁,江苏扬州原籍,浙江会稽人,适嘉定徐了青”。这可说是一种草根性民间社会力量的结集,为中国现代新闻传播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同样在袁的压力下“自由谈话会”给画上句号。王钝根另创《自由杂志》,声言道:“自由谈者,救世文字,而非游戏文字也”,仍表明其政治批评的态度。发行了两期也办不下去,于是在1913年年底创办了《游戏杂志》,干脆以“游戏”来为杂志命名,似乎放弃了“自由”,果然他走得更远,次年6月与陈蝶仙、周瘦鹃等另外办了个杂志,即《礼拜六》周刊,进一步明确声言以娱乐消闲为宗旨。看起来这是放弃政治抗争,但转变中含有新的思路,意味着“共和”观念的新的实践,带来更为深刻的变化。
《游戏杂志》封面
所谓“礼拜六”是仿照美国《礼拜六晚邮报》,目的是让都市劳动大众在周末放松消遣。王在《礼拜六出版赘言》中声称《礼拜六》中的“新奇小说”是“轻便有趣”的,比起“戏园顾曲”、“酒楼觅醉”、“平康买笑”等娱乐样式更为省钱,也更有益于身心健康。事实上和同时杂志相比《礼拜六》在栏目和内容方面大力刷新。如《民权素》有艺林、游记、诗话、说海、谈丛、谐薮、灜闻、剧趣等栏目,具诗文综艺性质,基本上是文士们自我表现的园地。王钝根主办的《游戏杂志》已加强趣味,栏目设置与《民权素》相似。《礼拜六》则以短篇小说为主,创作与翻译并重,有文言也有白话,且价格便宜,每册一毛钱,《民权素》每册要卖到五毛。因此《礼拜六》一开张便轰动一时,销数据说达2万以上。
对于民初新媒体来说,王钝根的《出版赘言》是一篇重要文献。它突破了“文以载道”的传统观念,意味着知识分子自动放下身段使文学走向市民大众,此即为“通俗”之正解,同时与政治脱钩,能凸显文学自身的特性。我们知道,自晚清梁启超到五四一代无不强调通俗,却把大众看作落后的、有待改造的,因此力图把观点或思想强加在他们身上。王钝根则明确其服务对象,以劝说的口吻推销《礼拜六》,把作者与读者看作是平等的、合作的关系。他说读小说比其他娱乐更有趣,诉诸大众的趣味和休闲,也是在提倡一种阅读的生活方式,其实在纪念“五九国耻”或宣扬“纯洁高尚”的爱情等方面都显出《礼拜六》的政治与道德倾向。
民初的杂志新潮形成竞争态势,优胜劣败,其中读者起了关键作用。其时南社同人纷纷创办文艺杂志,胡寄尘的《香艳小品》《白相朋友》,姚鹓雏的《七襄》《春声》等,撰稿者柳亚子、叶楚伧等都是南社名士,但这些杂志寿命都不长,多半与主打诗文有关。当然一份杂志的存亡取决于多种因素,除了内容、资金、读者之外,也与作者群等有关杂志自身的建制有关。《礼拜六》出满一百期而止,内容上紧贴都市日常生活固不消说,对于通俗文学新媒体的自身建设也起了标杆作用。例如从出版之始就明确规定稿酬等级与刊登广告的收费标准,在发行过程中不断维护著作权与公平竞争,一直刊登《敬告抄袭家》之文指斥抄袭家为“蟊贼”,并鼓励读者揭发公之于众,或发表《抄袭家》之类的小说加以讽刺(14期)。王钝根还想方设法为杂志自身品牌打广告,如不断登刊名流或读者对《礼拜六》的诗词品题,较为别致的是通过小说,如《杀脱头》说作者早晨醒来,听到街上传来阵阵怪声:“杀脱头!杀脱头!!快来看杀脱头!!!”接着他妻子进房,也在这么喊,怀里揣着一样东西,掉到他面前的原来是新出刊的《礼拜六》,于是作者大呼:“钝根作祟!”(3期)实际上作者利用杂志英语Saturday和“礼拜六”的谐音写了这篇滑稽小说,广告中运用悬念与惊悚在当时是颇为先进的。
《礼拜六》刊登的图像多为照相,每期两或三页,不算多。富于意义的是刊登了大量世界著名作家的照片,从但丁、莎士比亚、伏尔泰到马克·吐温等,也有女作家。其中如安徒生乃第一次为国人所知。同时也出现中国作家的相片,如第一期上“中国女文豪吕璧城君”与英国狄更斯的照片,更明显的是第38期上刊出《礼拜六》编辑部同人的合影,有王钝根、陈蝶仙、周瘦鹃、丁悚等11人,同期是法国的莫泊桑和大仲马、英国的哈葛德和柯南·道尔的照片,而且中国作家在前,外国作家在后。历史地看,当初梁启超常常举欧西各国的例子,说作小说的都是“魁儒硕学”或“大政论家”,借以提高小说地位。而在《礼拜六》同人那里,通过与外国同行并列的方式来确定自己的文学职业与身份,这跟该杂志的文学取向是一致的。
刊发于《礼拜六》第1期的中国女文豪吕璧城君
迭更司君小影(下),1914年
作者:陈建华
编辑:刘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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