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下午两点,温哥华犹太剧院,诗人洛夫的追思会与台北告别仪式同步举行。
洛夫一九九六年携妻移民加拿大,在温哥华一住就是二十年。二〇一六年夏曾决定卖房回流台北,那年八月堪称“洛夫月”,有他的诗歌研讨会、书法回顾展,还有好几场告别宴会。八月二十日在唐人街富大海鲜酒家举办的送别会上,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为他颁授“终身成就奖”。当时洛夫致辞寄语大家:文学是永恒的事业,应不求一时的闻达。
但是多场的饯行活动后,洛夫却没走,原因是房子没卖出去。后来在那幢称为“雪楼”的家里,问莫妈妈(洛夫原名莫运端,因此在温哥华我们都这样称呼师母)这事,她说当时其实已签卖房合同,但签约第二天政府就出台了对外国买房者征税的政策,结果买房的人毁约了。二〇一六年八月,卑诗省为打击炒房,推出外国购房者须多缴百分之十五财产转让税的新政。真没想到,如此世俗的政策还会波及诗人。我说,温哥华挽留你们了。
二〇一七年五月回温哥华,给莫妈妈送去托带的两袋大陆产永和豆浆粉。那天见洛老,明显感觉憔悴了好多,莫妈妈说洛老身体不好,已轻了好几斤。他穿着厚厚的冬装外套,形象与一个月前热情招待我们吃莫妈妈做的拿手点心时不可同日而语。四月的那个午后,莫妈妈还说起洛老喜欢吃腊肉,温哥华一家腊肉店老板不收钱,但求一首诗,“以肉抵诗”。一旁的洛老呵呵地笑。
仅相隔月余,气色如此大变。“可能就是人老了吧。”老人轻声说。见他身体不好,情绪低落,我没多逗留,匆匆几句后就告辞了。临别时,他说六月五日晚要举行九十岁的生日宴,邀请我参加。早几天通电话时莫妈妈也提及此事,可我已订好的回国机票正好是五日。国内有事,一时也不便改动,所以五日那天在机场微信留言(他俩共用一个名为“洛夫”的微信),祝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六月十日,在温哥华图书馆还有场《与洛夫同感诗歌之美》的活动,海报上早报告诗人会莅临并朗诵诗作。当我后来在国内获知他并没有出席时,就给莫妈妈留言,问老人身体状况。次日收到回复:“我们今天清晨六点平安抵达台北的家。没有什么事,只是房子卖了,我们就赶快交屋,就回来了。希望你有空来台北玩。谢谢关心。”
翻看与老人的微信,六月十二日还收到这样一条:“笑是什么?笑是神;生气是什么?生气是鬼。你一笑,神就来。你一气,鬼就来。神一来,鬼就得走,这叫神出鬼没。你每天要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就能把病饿死。……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对自己的健康负责。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你的、唯有身体才是自己的。今明两天是最疼朋友日,转给你最疼的十五个朋友……”
说实话,我收到这条微信时还愣了一下,诗人也会转发这类鸡汤文章?但又不能视而不见,于是将它转给我太太,然后回复:“已转发,谢谢!祝你们回家平安。”现在回想,他在那个时点发这条微信给朋友,是有他的想法的。“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不是你的,唯有身体才是自己的。”当时老人的心中对疾病、生命该有多少的感慨。
七八月在台北,他还有些随手给我的留言:“台北极热,多么怀念温哥华的舒适日子。”“我目前状况尚好,在不太劳累的情形下还可以写点东西。”“夏日台北酷热,多半躲在冷气书房中看书,偶尔捉笔写字。”
洛夫不仅是诗人,还是书法家,他的砚田生涯已近半个世纪,只不过书名被诗名所掩。他说自己体会到书法的魅力是五十多岁时一次在台湾的历史博物馆观摩历代名家书法展,竟进入“心旷神怡、物我两忘”的境界,由此发奋研习书法。开始时学的是隶书,曾师从台湾名家谢宗安,写《石门颂》。后来觉得隶书太规范,限制了艺术创作力,于是改学行书与草书。不喜结体规范的隶书,喜欢飘逸的行草,这也正是洛夫作为诗人的特质。移居温哥华的二十来年,是他写字最多的岁月。莫妈妈说,洛老平日很勤奋,每天七点多起床就到书房,或写作、或写字。他的草书,写法规范,这点其实不容易,常用字两三千,记住每一字的草法,不下苦功是不行的。
曾有人问他为什么喜欢书法,他说古代的书法家都是诗人,可见书法与诗意原本就相通,而且诗歌与书法都需要想象的空间。
洛夫书法最具特色的是他书写自己的诗句。用毛笔书写现代诗,他虽算不上开创者,但绝对可算力行者。有一年加拿大外交部要给中国送份国礼,找到他,于是他选了两句自己的诗,“秋深时伊曾托染霜的落叶寄意,春醒后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回”,并书写成对联的形式(上图)。这样的对联绝对算创举。有人评价他的超现实主义诗歌作品中,内涵与技巧仍然是东方的、民族的,是中国的现代诗,而非“中国人写的外国诗”。我觉得这点评价也适合他的书法。
一次在“雪楼”聊天,问他最喜欢哪些书家,他报出怀素、于右任、康有为等,都是那类能写大气象草书的人。可见这是他内在的气质。有人说,洛夫的诗及为人,表面是温顺,里面是傲骨,我觉得字亦如是。他的书法,看线条是柔软,还注重墨韵,但结体及气象却是有气度的,特别是大字对联或四尺整张的横幅,很见骨力。
今年初,正逢他九十,我请篆刻家渠淼兄刻了方“洛夫九十后作”的朱文印,快递到台北。春节在台北他家,问他对这方印的感受,他说很喜欢,已开用。我说,过十年,再刻一方“洛夫期颐后作”。他说,那还要十年,太久了。我说,我们都祝您健康长寿。他笑笑。现在回想,他当时的笑似有点苦涩。
记忆中,去年有一天不知聊到了什么,他突然说,“沈迦,我如果像你这样年轻就好了。”我说我也不年轻了,快半百了。他说:“不要说五六十岁,即便年轻十年,还只七八十岁,我也在温哥华继续待下去,好好做点事。”
▲洛夫与本文作者
他那首《掌中之沙》是这样开头的:“生命如掌中之沙,还没数清便漏得差不多了。”时间、生命,是最为宝贵的,但生命却又是无常的。诗人对此尤为敏感,他曾说,三千行长诗《漂木》,若总结为一句话,那就是“生命的无常和宿命的无奈”。
“我是火/ 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风的缘故。”四月十一日在台北市立第二殡仪馆举行的告别仪式,第一个程序是播放他自己朗诵《因为风的缘故》的录音。家人遵照他的遗愿,让他第一个“发言”。在哀而不伤的音乐中,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世人生命的无常。作为诗人,他践行了他自己的认知——“时间、生命、神是三位一体,诗人的终极信念,即在扮演这三者交通的使者。”
温哥华的追思会上,满头白发的痖弦在追溯自己与洛夫长达七十年的交谊后,转述洛夫儿子莫凡的话:“父亲从温哥华回台北的这段病中生活,可以用‘镇定’两字来形容。他对自己的病很清楚,肺腺癌,而且发炎,可以说是绝症。但处变不惊,继续与家人过着难得团圆的日子,好像没事一样,从容进出医院。不想谈生死,一直到生命最后也没留下什么遗言。如此坚强的生命力,实在少见。”洛夫曾把自己漂泊的一生比喻为漂浮的木头,漂木现在到岸了。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句他很喜欢的唐诗,此刻正以他自己外柔内刚的行草书体,呈现在犹太剧院舞台宽广的幕布上。
作者:沈迦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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