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与韩菁清(摄于1987年元月6日)
1970年后期,我由敦化南路351巷四楼公寓二楼,迁至355巷碧云华厦七层电梯大厦一楼。那个年头,大家虽然已经开始流行买车代步,但对停车位的需求,还没像后来那么强烈。新居一楼门前的院子,大约可挤入三辆小轿车,依照惯例,都交由一楼住户自由使用,就像顶楼天台,交由顶楼住户使用一样,无人来争。
夏日傍晚,晚餐过后,我在客厅与内子商量如何向市府申请并招工人来盖围墙的事,忽然听到不透明玻璃格子门窗外,有人前来敲窗,我打开门一看,居然是梁实秋与韩菁清伉俪。梁先生笑着说,他们晚饭后出来散步,走到这里,看到门口我说过的那棵椰子树,便过来敲窗试试,果然没错。我闻言连忙说请进请进,然梁先生却摇摇头说,你们刚搬过来,一定乱成一团,还没整顿好,我们在外面说说话,要比屋里清爽。我只好跟在他俩后面,下了台阶,走到院旁水沟盖上,在迎风摇曳的亚历山大椰子树下,聊了起来。
我说现下正在为盖围墙的事筹划,从二楼到七楼住户的同意书都拿到了,只有地下室的住户,不同意。不过,地下室依法应做防空洞使用,不能编门牌号码,案子送到市府建管处,问题应该不大。韩女士接口道:“围墙嘛是一定要盖,不然任何人都可直接跑到你客厅、卧房的窗子前乱敲,那太不安全了。”
梁先生微笑着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会看风水呦,从小随父亲练出来的。你这栋房子,坐北朝南,位置不错,但大门若开在偏东方向,直对巷子里的电线杆,所谓‘出门即有碍’,不佳!不佳!要砌围墙的话,最好把大门放在最西边,斜斜朝西南而开,如此出入动线舒畅,运势也会大好。”最后,梁先生加了一句:“诗人不是说过了嘛Good fences make good neighbors!”“围篱好邻居就好”,这是美国大诗人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补墙》(Mending Wall)一诗中的名句。
“正门面对电线杆是谓‘路冲’,最好用围墙隔开,把大门放在西侧,门左那棵椰子树,高大威武,正好如一名绿色门神!潇洒又醒目。”梁先生解释道,“围墙的高度也有讲究,太高,把人围在里面,有如坐牢,无法与外界联系;太低,隐私又受威胁;最好适中而微有镂空,这样,进进出出,里望外望,看起来都舒服。”我闻言大喜。三个月后,稍有起伏变化的围墙盖好,岳父大人送来一卡车他珍藏多年的澎湖咾咕石,在墙内从大门椰子树根,堆至进门口台阶下,围出一条锦鲤型的花圃,日后一进大门,曲折走来,果然可享十五六步叶影扶疏之清幽,花气袭人之迷离,助我笔下诗情,砚上画意。
梁先生与我于1972年五月初夏相识于台北,十月深秋结缘于西雅图。相识是由余光中先生引荐,在我出国前,以晚生后学身份,拜见英美文学前辈大老,请益为学方向,幸得面接教言。当年九月抵美后,暂居接待家庭石医生处,不料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傍晚,外出散步,竟然巧遇居于附近的梁先生及夫人。原来五月一别,不久之后,二老就移居西雅图,与女儿女婿团聚。他乡遇小友,梁先生非常高兴,遂有每周相聚之约,诗文书画、文史掌故无所不谈,让我尽得五四人物之风流轶事。
1974年秋,我学业告一段落,离美环游世界,九月中返台任教于辅仁大学英文系,随父母居于台北敦化南路复旦桥下351巷。没过几天,就收到梁先生的来信云:
来书拜悉。壮游世界,真可羡慕。弟亦有此想,但力不从心矣。我所以未至英国一游,亦以此故。不过Arther Waley 终身研究中国文字,未曾一履中土,思之亦复何憾?现已决定十一月上旬返台北,住处已托友人代订,承关注,至感至感。弟生活枯寂,返回台北稍换环境。届时当再图良晤也,匆此即颂 大安
弟梁实秋 顿首
近一个半月后,梁先生居然真的孤身一人,飘然返台,暂居于距复旦桥不远的公寓式酒店华美大厦,在仁爱路圆环旁。原来,我离开西雅图畅游美国时,他与夫人去Saveway 超市购物,斜靠在大玻璃橱窗上的铝制高梯,忽然因风倒下,梁氏夫妇刚好行经一旁,依照规矩,男士体贴靠外,女士缓步靠内,时机不巧,最重的梯头,于剎那之间,刚好砸中夫人脑门,送医急救不治。梁先生悲痛难当,孤寂莫名,遂有十一月返台散心之行。
华美大厦距永康街张佛千先生处也不太远,佛老每日到仁爱路相伴,不时联袂至复旦桥旁顶好商圈的骥园、陶然亭、永福楼小酌,我又有机会常常亲炙先生风采,真是缘分不浅。林海音、何凡二位所居之永春新厦,近在咫尺,亦时常往还,得享美食剧谈之乐。当年岁末,由父母主持,假希尔顿饭店为我举办婚礼,因余光中先生于年前赴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梁先生遂主动出面愿担任证婚人,佛老抢做介绍人,痖弦先生退居司仪,高信疆只好委屈挂上总招待的名牌,在婚宴大厅忙进忙出。痖弦妙语如珠,介绍证婚人、介绍人,二人上台致辞,则诙谐幽默风趣,隽语快语时出,举座连连轰然,我则兴奋紧张,人虽在台下听训,脑中却一片空白,呆若木鸡,一句也未入耳,十分可惜。
婚后我与内子租屋独居,依旧在复旦桥下巷内,以便每日返父母处享用免费晚膳,梁、佛二老,从此又多一相聚之处。喜宴过后,母亲下厨,请梁、佛二老便餐,表明今年冬天够冷,正好吃酸菜火锅,梁先生大乐,说以台湾的气候,不容易渍出正宗酸白菜,一定要来解解馋。宴后我送二老下电梯,梁先生吃得额头微汗,在电梯里,拉开了藏蓝夹克拉链,露出里面鲜红的毛背心,梁先生灿然一笑,自我解嘲道:“我这叫暗藏春色。”
过了几天,我中午宴客,佛老独自前来,喜形于色,我忙问为何梁先生没来。佛老神秘一笑,说从今而后,梁先生“每天从午饭起以后的时间”都给了一位神秘的小姐。我向来雅不愿意打听长辈私事,不过,“神秘的小姐”既然已经出现,不免好奇一问。佛老说,他前几天与梁先生一起坐出租车,发现他手指上多了一枚紫色的钻戒,说是“碧玺”,并得意地说:“我已经让这个给套住了。”接下来被佛老逼得无奈,不得不承认道:“是立法委员谢仁钊介绍的。”又过了几天,梁、韩恋爱的新闻,便上了报纸,轰动台岛。不过,此时梁先生已于一月上旬离台经日返美了。
据报上记者刊出的韩菁清专访,说是在远东图书公司买书时,巧遇梁先生,由老板浦家麟介绍。佛老向老友谢仁钊求证,才得知,韩女士当时对编剧极有兴趣,有意从台前转到幕后,知道梁大师返台,极盼当面求教。谢与梁不熟,只好拉老友浦家麟一起促成此事。
佛老怕梁先生重蹈十多年前七五高龄的蒋梦麟与徐贤乐再婚的覆辙,特别把胡适病后住院第五十六天时写给好友的长信,影印给他看:
……这十天里,我听到许多爱护你,关切你的朋友的话,我才知道你的续弦消息真已引起了满城风雨……这些话大致是这样:某女士(徐贤乐)已开口向你要二十万元,你只给了八万:其中六万是买订婚戒指,两万是做衣裳。这是某女士自己告诉人的,她觉得很委屈,很不满意。关心你幸福的朋友来向我说,要我出大力劝你“悬崖勒马”,忍痛牺牲已付出的大款,或可保全剩余的一点积蓄,否则你的余年绝不会有精神上的快乐,也许还有很大的痛苦……昨今两天(十七,十八)之中,我又听到五六位真心关切你的人的报告。……
这些朋友说:这位小姐在对待孟邻先生的手法,完全是她从前对待前夫某将军(杨杰上将)的手法,也是她在这十七八年对待许多男朋友的手法:在谈婚姻之前,先要大款子,先要求全部财产管理权。孟邻先生太忠厚了,太入迷了,决不是能够应付她的人。将来孟邻先生必至于一文不名,六亲不上门;必至于日夜吵闹,使孟邻先生公事私事都不能办!她的前夫某将军是何等厉害的人!他结婚只七个月,之后,只好出绝大代价取得离婚!这些朋友说:适之先生八天之前不说话,是对不住老朋友,今天怕已太晚了。
我也知道太晚了,但我昨夜细想过,今天又细想过:我对我的五十年老友有最后忠告的责任。我是你和曾谷(梦麟先生第二任夫人陶曾谷)的证婚人,是你一家大小的朋友,我不能不写这封信……(1961年6月18日晚)
为了老友,一向文辞简净的白话文大师胡适,竟写出如此絮叨不休的长信,蒋梦麟阅后极为不快,当下撕碎于废纸篓中,后经秘书细心拼合复原,方得保存。也许是因为忠告者众,加速了蒋氏结婚的决心,连宋美龄的反对也不顾,径自于七月十八日秘密成婚。果不出大家所料,一年后二人以离婚收场,又打了近一年官司,协议方成。蒋氏于报端公开表示:“我愧对故友,也应该有向故友认错的勇气,更要拿出勇气纠正错误。”四个月后,就过世了。
佛老说,梁先生看完了资料,笑道:“她年轻而我年老,她有钱而我无钱,我不过薄有文名而已。大不了,老命一条罢了!”一派潇洒乐天之状,毫不在意。
佛老知道,此时硬劝,效果必反,遂转采软攻,用调侃的语气说:“你多年来,晚上九时上床,早上四时起床,下午四时后见客,完全是和尚生活;而她早上四时上床,中午十二时起床,喝杯牛奶后,才去吃早餐,然后要换一处喝咖啡,再找地方晚餐,再换地方喝咖啡,兴致好了还要去消夜,时日久了,你吃得消?”梁先生闻言,两手一摊,耸肩而笑,不置可否。佛老见状,知道遇到“老房子失火,没救!”便知趣不再多言。
后来梁先生半开玩笑地当着韩女士的面告诉我说,他初次到女士家中:“但见沙发上、茶几上、灯柜上、电视机上、书桌上,连厕所里,都是远东版莎剧,不只看看而已,重要的段落还会背诵,让我十分感动。”
梁、韩交往的新闻,刺激了一大批梁先生的门生故旧,大家想起蒋、徐悲剧,殷鉴不远,不免忧形于色,遂有组“护师团”的呼声响起,大家奉林海音为“团长”,闹得不可开交,反倒加速了梁先生的“护花”决心,迫于外界压力,二人遂在梁先生再度返台后,于1975年五月九日“闪电”正式结婚,开始了白马王子长达十三年的“护花”生活。此时,深知独居之苦的凌叔华先生,来信开明地委托我代为祝福新婚夫妇云:“梁先生结婚喜讯,也传到国外。从此,梁先生可以减少悼亡寂寞的侵袭,对他的健康及未来工作上,实有补益。”
我第一次见韩女士,是在他们结婚以后,新居就设在复旦桥顶好附近,算是对桥邻居。听佛老说,韩女士婚前不太愿意见梁先生的老友,也绝不去梁的住处,万一不得已遇见了,总是一再谦说她读书不多,不愿多话。这次见面,她见我是晚辈,便毫无顾虑地爽朗大笑伸出手来说:“大诗人,我对你的诗,可是熟得很,常常在深夜收听。”我满脸惊疑地握完了手,成了个张口结舌的丈二和尚。梁先生见状,连忙笑着解释,她是个夜猫子,晚上最爱收听李季准的午夜广播,节目里常常朗诵你的诗,听说是非常动人。我与梁先生一样,从不熬夜,大名鼎鼎“电台情人”李季准的午夜《感性时间》,以其低沉磁性之声,颠倒众生二十多年,我只好慨叹无缘,一直没有听过,不料如今竟感受到了他的威力。
梁、韩婚后的生活,众说纷纭,有极肯定的,也有极否定的。梁先生本人,也因倾诉的对象不同,常有不同的“方便说法”。台北不比西雅图,梁府访客太多,我虽然忝为他的邻居,但只有过年过节,才敢上门贺节拜候打扰,时间依旧是下午四时后,止于五时许,若得便,则全家一起随主人伉俪外出晚餐。因为梁先生重听,平常音讯来往,虽然近在咫尺,也多用便笺邮寄,很少用电话联系。梁先生对我是有信必回,虽然只有简单四五行,但无不隽永可读。
我返台后,与诗友于1975年五月四日创办《草根》诗月刊,因为是前卫实验小刊物,未敢惊动梁先生。待一年有成之后,寄上合订本一套,祝贺他新婚周年。先生立即回信云:
幸亏我有这么一个结婚一周年,否则还不知道你已经出了十二期的《草根》。谢谢你的厚赠。徐玉诺的诗很怪,一如其人,闻一多当时相当欣赏他的作品。另一个是李金发,也有他的怪处。诗,总得有几分怪才成。不过各人的怪不一样而已。
梁实秋 顿首
梁先生的诗观与胡适类似,倾向浪漫派,但不同于胡适的是,他能够接受“很怪”的现代诗,而且还认为诗“总得有几分怪才成”。我的诗,在当时算是最“搞怪”的,怕他口是心非,因此《吃西瓜的方法》《神州豪侠传》《捉贼记》《不明飞行物来了》等诗集,都没敢贸然寄上,以免尴尬。惹得有一次梁先生佯装怒气地质问我,最近有无新诗集出版,我才慌忙把书名比较正常的《水稻之歌》(1981)寄上,过了一个月,回信来了,地址由忠孝东路改成了四维路,仍然住在距仁爱路圆环、复旦桥不远处。
谢谢你给我的《水稻之歌》。要一首首的慢慢咀嚼,诗不能大口的吞。你的诗有独创性,又豪爽,又细腻,我甚倾服。《生日歌》尤获我心。我参加任何生日派对,从不开口唱那不伦不类的英文歌,我认为那是堕落。中国人为什么要唱英文歌?为什么要吃蛋糕?为什么糕上要插蜡烛?
梁实秋
我已搬家。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谨小慎微,太过矜持了些,实在应该斗胆请先生写序或作评,详细拜读他对拙诗的看法,留个纪念。由他的书笺可知,先生清早起床,伏案写作翻译,临近中午,开始回信并外出投邮,返家正好迎接女主人起床,把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设法调整到起伏有致,好像有空隙透气的围墙,既有正门也有边门,让双方都进出方便。1985年八月,梁先生大部头厚达四千多页的《英国文学史》与《英国文学选》由老友林挺生先生的协志工业丛书,协助出版,他高兴地对我说,要不是每天能够规律早起,毫无干扰地工作到中午,便不可能只花十年就完成了此一浩大的工程。
钱锺书把英国谚语“英人以家为堡”(An Englishman's home is his castle),转化为“围城”比喻婚前婚后的情状。从梁先生的例子看来,婚姻更像夫妻共同砌一道镂空玲珑花砖墙,既可保有隐私,又可与外界沟通无碍,进出门的动线,相互妥协安排,或出双入对,或自行其是,无论是从墙里外望,还是从墙外窥内,无不相宜。
作者:罗青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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