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豆是我们的外孙女,住在北京。那年“五一”休假,女儿女婿带着一岁两个月大的毛豆回来。含饴弄孙,天伦之乐,可毛豆总是躲着我。那天,趁毛豆高兴,我把她放在膝盖上颠动:“骑马了,得得得……”毛豆一脸迷惑,没有反抗,但一会儿,脸色转阴,嘴巴瘪起来。情况不妙,我减慢节奏,左右腿轮流颠动:“骑骆驼了,各笃、各笃……”毛豆目光转为柔和,嘿,她接受我了。我让自己后倒,把膝盖高高顶起,然后起身,放平膝盖:“骑大象了,拱———、拱———。”毛豆在峰巅波谷荡漾,几个回合,毛豆咯咯地笑起来。哈,她接受了我,“骑马”打破了我们的隔阂。
毛豆喜欢弄出点响声,我给她的那个装了几颗糖豆拧紧瓶盖的药瓶常常惦记着,拿到手里,摇一摇,看看你,笑一笑,“嚓啦嚓啦……”不怕笑话,药瓶竟成了毛豆出门带着的首选玩具。看来弄小孩,花钱是其次的,还得多动脑筋。
毛豆喜欢到屋外去,但她的视线不肯离开外婆和妈妈,而她们又往往忙着自己的事情。我试着让毛豆摸墙壁、门把手、栏杆、窗台、楼道里的画,摸各种不同的颜色,摸光滑的、粗糙的、冰凉的……摸着,摸着,毛豆就被我带到小区里玩了。
毛豆三岁四个月了,暑假,我们去北京弄毛豆。
坐高铁到北京,下车,毛豆笑着跑来,到了面前却又闪开,我一把抓住她,托着她的鞋底,把她高高举起,她喜欢:高,能看到所有人的脑袋。车上,毛豆坐后排右侧安全椅,我坐副驾驶位:“外公,你的手不能过来。”她在提醒我玩专属游戏“握握脚”。我就把两个手反在背后抓她的小脚,她时而躲避,时而用脚点我一下,笑声不断。
毛豆在儿童乐园有点门道了。她蹦床,碰上勇猛的男孩就悄悄退出,说是怕;滑梯时,她会把头和脚翘起,滑出很远,为之得意;累了,就荡着秋千哼几句;忽然又跑了开去……毛豆喜欢端详儿童图画,她会一眼看出是什么羊、什么狼,会告诉你这是巴克船长、那是呱唧猫……给她讲故事,不能照念,又不可乱编。她会发现书上的问题,比如皮医生的衣服怎么变了颜色? 达西西的发卡为什么少了一个? 我抵挡到最后只能说书上错了吧,她才允许翻页。
那天,我们对背古诗,我说“白毛铺绿水”,她不动声色地说“浮”,我一会儿才醒悟,汗颜。毛豆有个本领,就是追问为什么。你说天蓝蓝,她就问为什么天蓝? 因为天上没有云。为什么没云? 云被风吹走了。为什么被风吹走了……把你问得语塞,她就笑你。这是个语言游戏,无关思考。屡屡败阵后,我总结教训,一下子说出好几个原因,这下她噎住了,我们大笑。
弄孙如含饴,但也辛苦。阿姨休假了,儿女忙工作;毛豆醒着,语言动作不停,时时应对;毛豆外出,少不了要抱,安全刻刻操心;毛豆午睡,采购洗刷烧煮,必须安排周全。这阶段,我们要么围着毛豆转,要么沉沉睡觉,全没了自我。
“毛豆,我们要回上海了,想你怎么办?”“打电话呀。”“看不到呢?”“视频呀。”“摸不着呢?”“嗯、嗯,我们一起哭。”如此回答,我们无语。
毛豆三岁十个月了,寒假来松江,我们去虹桥高铁站迎接。远远地,毛豆挣开爸妈的手,嘎嘎笑着跑来,妻打开手中的音乐棒,喜洋洋的乐声顿时响起,毛豆扑入我们怀抱:“外公外婆,听到这歌声,我就知道安全到家了。”她这样说,我们还是一愣:这个年龄上,小孩对语言的感受和表达的速度快得出乎意料。
毛豆有点大了,一盒积木,不过十分钟搭好小楼。此时,她趴在地板上,侧着脑袋,自言自语说:我要看看效果。于是边上的草地、推车、人物、牛羊一一摆放正确。嘿,建筑师的模样。
外出时,毛豆常常要我抱,这很累。我跟毛豆说,外公跟你是湿手捏面粉,分不开了。毛豆说,湿手怎么能捏面粉呢? 我让她感受,面粉成了黏在手上的胶泥。她似乎体会到了自己的黏糊劲儿,但我不会让她伤心。我问她:什么时候我们会分开呢? 她想了想:读书的时候。对,你读大学的时候,要住到学校去,那时可能真得分开了,但现在不会。于是她开心地抱住我。她再要我抱的时候,我说:你是湿手。她找我的时候,她说:湿手来了。我要抱她的时候,我说:今天外公是湿手,她就说:面粉来了。扑到我身上。
其实毛豆小时候,滑滑梯笨拙,滑板车不敢,吃饭极慢,不喜欢识字,去了一天音乐班,也说不开心,她爸妈开明,从不强求。
毛豆近五岁了,又来上海。那天陪她去迪士尼乐园,回来路上,她忽然提出:“外公,我有小矮人吗?”我想了一下:“有啊,你有十个小矮人呢。”“在哪里呢?”我举起手指给他看:“我们不是有指套玩偶吗,套上去就是小矮人了,并且外公可以帮你做那么多事情,可以抱你,小矮人还做不到呢。”毛豆似乎认可了,又问:“外公你有小矮人吗?”“也有啊,就是你的手,你拉着外公散步,外公感觉自己就成了白雪公主。”毛豆笑了,蹦跳着拉着我的手向前。
毛豆的运动越来越大胆。蹬滑板车敢摇晃着把手向前冲,小区里的健身器材也能玩出点花样。一次我在电脑前做事,她越过沙发爬过自己那张有围栏的小床,跨过我的肩膀在我腿上得意地坐了下来。看着那只堆满玩具和衣物的小床,我说毛豆走过万水千山路,坐到外公的什么椅子上了呢?“高低不平。”毛豆脱口而出。于是万水千山路和高低不平椅成了我们的暗号。按她父母规定,毛豆一天只能在电脑上玩一次连连看或做冰淇淋等游戏。悄悄地,毛豆会说:外公,我要坐高低不平椅;我一时高兴,也会招呼:毛豆,我们去走万水千山路。当然这样的行为被迅速发现和阻止———隔代教育往往会宠爱有加。
毛豆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一天从幼儿园回来:“妈妈,老师今天说我吃饭慢。”“嗨,今天你是臭毛豆。”“那你今天呢?”“妈妈把工作做好了,是香的。”“那毛豆加妈妈怎么样呢?”“……好吧,就算你不臭了吧。”“我明天好好吃饭,就是香毛豆了。”“对呀,明天妈妈加毛豆,妈妈就更香了。”毛豆略略迟疑:“不行,妈妈你会懒惰的。”妈妈抬起头看着毛豆说:“哦,那怎么办呢?”“不要加,我自己做香毛豆。”毛豆脸色郑重,分明看到她在体验某种认识。
是的,毛豆长大了,她眼前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弄毛豆,一个“弄”字其实远远不能概括我们和毛豆的生活。毛豆的率真和活力时时感染着我们,让我们在这个年龄上,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感受着天真无邪的快乐。
作者:吕六一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潘向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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