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贾岛的诗句“僧敲月下门”,以及由此而来的“推敲”故事,已经是文学史上的常识,而且颇能得到人们的赞叹与效仿,但明末清初的学者王船山并不同意,认为那只是“妄想揣摩”。王船山认可的是“即景会心”,“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也就是说,或推或敲都可以,推有推的景,敲有敲的景,“初非定景”,也不是想出来的,如是就如是,“禅家所谓现量也”。
我读李娟的书《遥远的向日葵地》,颇有一种现量在前的感觉,仿佛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她笔下的自然景物乃是从心里流出来的,与人何止是不隔,人本身也是自然之物,就是景物本身。
《狗带稻种》里写葵花地南面的沙漠,北边的戈壁地,李娟这样写道:
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
人是存在的,然已置身其中,像空气一样明亮、清澈,并由此达到“自由自在”的巅峰状态。李娟笔下的兔子与狗、天空的深蓝与向日葵的金黄,乃至夕阳一侧半透明的圆月,都有明澈的气息。在这种明澈里,人的感觉得到净化,并由此接通世界,激情满满,忍不住要发出声来。譬如妈妈在葵花地里想放声歌唱,想向所有人倾诉一朵云的美丽,就连兔子也要“啊”地发出一声。而“我”的呼喊“像在大声地恳求,大声地应许”。这时候的声音已不仅仅是人的,它毋宁是自然生发的声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人通过自身的明澈接通世界,并由此获得世界,这个接通由某一个点来触发和完成,它可以是一粒小小的沙枣,又或者是一条形体丑陋的四脚蛇。我们在书里看到李娟常常接通自我与外在,每一次接通都是新的,她也因此能够获得关于世界整全的经验。她看见大风将星空吹得一片凌乱,“银河流得哗啦作响”。站在大地之上,“仿佛千万年后重返地球”。风势平息的时候,她有了一种新奇而独特的感觉:
古老的地球稳稳当当悬于宇宙中央。站在地球上,像站在全世界的最高点,像垫着整颗星球探身宇宙。日月擦肩而过。地球另一侧的海洋,呼吸般一起一伏。
现在世界整个都属于她了,她也属于整个世界。这种整全感表现为一种巨大的孤独感,而孤独感无处不在,奇怪的是,越是要拥抱世界,世界就越加排斥,人在一切之中,又被摈弃在一切之外。孤独的人不仅经验万物,而且也让万物经验自己,她经历的是两重生活,首先是由内往外看,然后又从外面向内看。
在《大地》一文里,李娟写道:
每当我站在光明万里的世界里,感到众目睽睽,无处躲避,便寻找四脚蛇的踪影,并长久注视着它。那时,我仍无处躲藏,却能够忍受万物的注视了。
在对四脚蛇的长久注视之前,“我”无法像动物一样“消失”在大地之中;而当“我”长久注视之时,发现它在阳光中的“暴露”更像是一种“隐藏”,这时候,我已经被“屏蔽”了。这种“屏蔽”看起来是一种孤独,但也可以说是一种融入,此时的孤独乃是被万物注视、收纳的标志,是走向整全世界的通途。
李娟善于长久注视,事物也往往因此呈现出它的美好。且不说流云与长风,单说冬天里的一炉火,凝视久了,“身体内部比外部还要明亮”。炉火的暖与热人所共知,然而它的“明亮”却并非都能成为人的经验,尤其是这种“明亮”还能照亮人的身体内部。不过,炉火的明亮毕竟有限,当她站在“光明万里的世界里”,却很难长久凝视,甚至只是要躲避,寻找一个可以“隐藏”的处所。
对于美好的甚至超过自身美好的事物,人们有时候不是欣悦地上前拥抱,而是会选择逃避,并为此羞愧不已。《我的无知和无能》里写眼下的世界:“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万物生机活泼,各有各的轨道,“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仿佛愧对了万物的美好。《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写“我”与妈妈聚散相依,越亲切就越疏远,越丰盈就越贫乏。
唯有赞美,赞美是最高的表达。于是她“赞美高处坚硬光滑的蓝天,赞美中间强大无尽的风,赞美眼前这秘密之地”。但她清醒地发现,“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赞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那么换一种方式如何?“全面袒露自己的软弱,捶胸顿足,小丑般无理取闹。”但世界还是充耳不闻,一副以“我”为刍狗的模样,就像公交车多次把人丢在荒漠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遥远的向日葵地》有说不尽的漂泊。一首老歌似乎专为此而唱:“漂流已久,在每一个港口只能稍作停留。……泪不敢流。……我和我追逐的梦擦肩而过。”《遥远的向日葵地》就是一个遥远的梦,是一次长久的跋涉,是一场关于大地的无尽怀念。我们看到,那个无数次走过空旷大地的女子迎风而立,仿佛可以就此拥抱梦想和世界。但她“稍微侧一下身子,耳朵换一个角度”,风的轰鸣声就倏地退却,耳畔空荡清净,虽然风还是在风中;她“站在最高处,站在喧嚣和寂静的分界线”,仿佛就是那“喧嚣与寂静碰撞的产物”,既分裂又融合,既边缘又中心。
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荒地,一边是绿野,又因为人合而为一,重新生起一个新的世界。经历新生的世界才真正属于人,就像那片遥远的向日葵地,当年曾经盛开过,如今在李娟的笔下再次盛开,仿佛这一次才真正获得了生命。在它边缘处的每一次行走,也相当于向中心点的又一次回归,而这个中心点是一个秘密,是一处美景。
《遥远的向日葵地》以一篇“灾年”开始,渐次写到耕作的辛劳与“诗意的暂居”,最后以《美景》《散步》《人间》作结。《美景》当然写美景,它在边缘处产生,是一处断崖瀑布冲击而成的水潭。水潭先被洁白的沙地围绕,然后又被芦苇掩盖,只有一条牛走出来的小路可以通达。这简直就像把一个秘密层层包裹起来,又相当于把所有记忆予以封印,不管是悲伤的还是快乐的,不管是情愿的还是不甘心的,不管是想记起的还是要忘却的,统统封存,而秘境就是美景,美景就是秘境。
如果说《美景》是一种封印,那么《散步》一文就可以看作是通往秘境的小路。《散步》写最后的劳动结束,全家人晚饭后出来散步,相当于大戏结束,所有演员悉数登场谢幕。这里的演员不仅仅指人,而且也包括鸡鸭猫狗、风水云天等自然事物,它们都是向日葵地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在自然状态里获得的宁静与平衡,总是被人的力量干扰、打断,《人间》表达了这种扰乱以及由此而来的不安。但《人间》还是值得的,因为《人间》走出了向日葵地,相当于走出戏院,走出记忆和梦想;因为生活还要继续,一切都尚未完成,一切都有待完成。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作者:汪广松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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