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为了消遣,每天晚饭后翻阅徐珂的《清稗类钞》,这书可以说是清代掌故的百科全书,内容包罗万象,读了之后,增长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知识,简直到了欲罢不能的程度。于无意之间,从《清稗类钞》中翻到一条颇感兴趣的文献:“芝麻以洞庭湖南北为多,芸薹以粤域为多,甘蔗以闽粤二域为多,芦粟以江淮两域为多,崇明尤佳。”这段内容记载各种农作物的产地,其中特别提到了崇明出产的芦粟品质出色。
古代植物学典籍如《本草纲目》《广群芳谱》,皆以“蜀黍”为正名,而把芦粟、高粱作为蜀黍的别称。蜀黍的名称来源很早,西晋张华的《博物志》称“地三年种蜀黍,其后七年多蛇”,这句话乍一看有些莫名其妙,蛇是肉食动物,没有被高粱吸引的道理。我后来细思了一下,大约是高粱成熟以后,高粱籽掉落在田地里,吸引了昆虫,麻雀、老鼠之类的鸟兽也开始聚集,蛇出现在种了高粱的地里,是为了捕食这些昆虫与小动物。三、七之类的数字是约数,泛指过了数年之后,不能当成具体年数的实指。这短短的一句话实际上相当有趣,带有某种叙述生态链构建的意味。
这样推敲一番的话,觉得颇能说得通。古人没有受过系统的科学训练,观察一旦出现偏差,用现代人的视角来看,可能显得莫名其妙。但也有些则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记载,其实有一定的道理可讲。
《中国植物志》里,把高粱作为正名,蜀黍作为别称,此外还著录了一种叫作甜高粱的变种,有着“秆粗壮……多汁液,味甜”的特点,崇明岛有名的芦粟,即是这种甜高粱。在崇明岛以外,上海市郊也有出产,但不如崇明芦粟有名。由此可知,蜀黍、高粱是同一种植物的不同称谓,古代以“蜀黍”为正名,现代则以“高粱”为正名,从中也可见出随着时代的推移,词语使用习惯上的变迁。《汉语大词典》将芦粟释义为“高粱的一个品种,又称甜高粱,俗称甜芦粟,茎可生吃或制糖”。我家亲戚早些年曾经在市郊种过地,高粱和芦粟(即甜高粱)也都种植过,我询问这两种植物的区别,亲戚说高粱的茎秆不甜,滋味和芦粟完全不能相比,但能收获粮食。芦粟能长穗,但一般不吃,而是用来扎扫帚,或者收下来喂养鸡鸭。想必是因为芦粟的养分集中在茎秆,种籽很难口感好的缘故。两者外观接近,其不同之处,主要在于果穗的区别:高粱成熟的时候,果穗丰满,有重量感,呈现出结籽累累的弯垂之态;芦粟结籽较少,果穗并不下垂,明显比高粱穗看上去轻虚。这是人工栽培的过程中,由于食用部位的不同,在植物外观上呈现的差异。
上海市区的菜场、水果店里,偶或能看到售卖芦粟。前些年,本地的农民开着小货车到市区摆摊卖菜,有时果蔬之中会捎带着售卖自家种的芦粟,但并不常见。去年夏天,我突然兴起,想买芦粟,但在菜场、水果店都没有觅到。聊天的时候,和相熟的朋友们提起,大家都觉得芦粟近年似乎变得难觅了。有一位朋友于是就说,吃不到芦粟,不如买甘蔗吧,反正味道也差不太多。
我自己也觉得这两者味道上没有明显区别,只是吃法上略有不同,芦粟比甘蔗纤细,茎节也不像甘蔗那样坚硬,不需要削皮,直接咬开就能品尝茎秆中的嫩芯。然而刚咬开的芦粟皮,有时边缘像簇新的打印纸一样锋利,一不小心容易割破嘴皮。我小时候有着被芦粟皮割伤的经历,后来基本没有再吃过。只是因为芦粟是江南土产,在别的地方不常见,既然到了季节,偶然间想起,就想买一点尝尝,回忆味道。这种物候的怀想以及乡土情怀的倾向,无法纯粹用理性来衡量。
没过几天,收到一小箱芦粟,是朋友寄来的。原来她去相熟的农民家里买散养鸡,顺便问起芦粟,对方正好有,说是随意种了点自家吃,也没打算卖价钱。现在牙口不好吃不动,以后也不打算种了,说着就出门砍了一大把芦粟送给朋友。朋友回家后,将芦粟分装在小箱子里邮寄,那天参加聚会者人人有份。尤其难得的是,箱子里还铺着一层芦粟穗。我取了一支略加修整,插在瓶子里作为绣球花的搭配,一下子就有了一种朴素的氛围,又带有粗犷感,像是盛夏时节的乡野。
朋友送我的芦粟,我拿去给了父母。他们回忆起小时候没有什么零食,能吃到芦粟就很高兴,对他们来说充满着怀旧气息。我是八〇后,记忆中并不缺少零食和点心,所以对于芦粟的滋味,并没有父母辈的童年滤镜。芦粟味道清甜,但是那种纯粹的甜味,在味觉上平铺直叙,没有特殊的风味与好闻的香气,柔和的口感也谈不上。抛开童年滤镜,我父母也不得不承认,在水果品种丰富的现代,芦粟的受众也在逐渐减少吧。不过我们还是认为,芦粟大概能作为一种地方特产保留下来,并不会完全消失不见,每一年夏日来临,这座城市里想要怀旧的人们,总能找到机会品尝。
作者:杨月英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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