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从圣路易斯搬去洛杉矶的那个夏天,朋友临别时帮我刻了一张以南加州为主题的唱片,其中自然少不了那首美国上世纪70年代的著名乡村歌谣《南加州从不下雨》。喜欢雨天的我对旅居洛杉矶的未来颇感焦虑。
不知不觉已在此住了两年,确实习惯了阳光灿烂的日子。但南加州也会下雨,多半是冬夏两季,就在你开始抱怨气候干旱难耐的时候,冷不丁降下一场雨。这儿的雨也和别地不同,仿佛是为了报复人类:呵呵,你说我不下雨,我这就下给你看!因而,要么不下,一下就是铺天盖地,泄洪似的灌满整座城市。打伞不顶用,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一瓦房檐静观,不消一个时辰,雨过天晴。这时候你千万别怀侥幸心理,赶紧回家,因为这雨说不定一刻钟后会卷土重来,有时候,这样下下停停的雨会持续几天,逼你重新怀念起南加州的艳阳天。
十多岁的我为赋新词,写过一句“世间的小生灵啊/下雨了/才发现没有家”,然而南加州的动物们也确实对阳光习以为常,一到雨天就穷相毕露。朋友先前租住在由停车房改建的一室户居室,本来独门独栋,耳根清净。可一场雨后,发现家中的门框和窗台都爬满了蚂蚁,它们成群结队,似乎是拖家带口,乔迁新居了。朋友惊吓之余,查到这是南加州常见的虫害:阿根廷红蚁。他打电话请房东找杀虫队来;挂了电话,看到蚂蚁的先头部队已经攻下他的书桌,他赶忙戴上手套面罩,把灭蟑螂的药水洒遍房间的角角落落。可怜的蚂蚁家族就这样惨遭灭门之祸。
生存和繁育都是很自私的行为,人类的存活很多时候以它族的毁灭为代价。最近的一次暴雨,我被雷声轰醒之后见证了家中蚊虫的复兴。它们或许只是来避雨的,也不咬人,也没有在我耳边嗡嗡。但我看着百叶窗上它们长手长脚的模样,就是忍不住抡起电蚊拍。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身上潜伏着人类的杀戮本性,每到暑假,我会像个野孩子一样和伙伴们去捕天牛,捉蜻蜓,套蝴蝶。我们想尽各种办法折磨这些昆虫,逼螳螂磕头,帮知了断肢,可没有什么比得上给虫子上电刑。一瞅见家里有飞虫,就作势挥舞电蚊拍,那毕毕剥剥,电光石火的刹那,真是有说不出的畅快感。
如今也是,我毫无俳句大师小林一茶的慈悲之心(“不要打呀/苍蝇在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一连电毙三只蚊子。南加州的雨是残忍的,对于弱者而言,留在户外或逃进屋里,结果都是一死。
我很好奇洛杉矶的流浪汉是怎么躲雨的。和普通人一样,他们也须抢夺地盘,天桥底下的帐篷可谓流浪汉的豪宅,早给身强力壮的人占了,后来者只能沿街搭个帐篷,那帐篷恐怕扛不住狂风骤雨。有好几次,我都发现雨后的城市罕有的干净,而后才察觉流浪汉们连人带篷都不见了踪影。他们去了哪里?还是社工在降雨前把他们“清”入了庇护所?不过,等不上几天,流浪汉们又会搬回他们原先的街道,扎起帐篷,堆满纸箱。
这城市里大多数的流浪汉或许就像那些在我家里既不咬人,又不出声的蚊子一样,只是求个栖身之所。即便这么想,我经过他们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屏息或索性绕行,心里期盼着社工把他们统统清走。
我们对它族或他人的赶尽杀绝往往披着道德的外衣:他(它)们不洁,低劣,危险,对整个人类社会构成了威胁。虽然南加州一年下雨的天数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半个月,但每次“雨灾”来袭,我总想起《旧约》里的大洪水来。对信众而言,大洪水是上帝用来惩罚人类的罪恶的。可我总觉得《旧约》中的“天惩”反映的是人类以正义之名实施杀戮的本性。
不知道这个怪圈要如何突围,这大概是为何一茶会感慨:“一边打苍蝇/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吧?
作者:钱佳楠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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