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清明,如今的人们,普通最先想到的,当然是小杜的“雨纷纷”和“欲断魂”,虽然小杜诗里的意思,与我们平常脑子里想到的情景是不是一回事,也有点不大能够明确。其次,大家笔下口头用得比较多的,便是“慎终追远”这四个字。这是出自 《论语·学而》的“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一章,在清明时节使用,当然用的是它的“狭义”。日前便趁着休息日,从书架子上翻找出辑印在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丛书里程树德先生编撰的 《论语集释》,想把古来 《论语》 集解集注里的“慎终追远”,探一个究竟。
这么地一“探访”,却感受到了古来的“集注生态”实在是很有意思。在历代的集注中,取“狭义”来解“慎终追远”这四个字的,当然是占了相当的比例。郑玄云,老死曰终。《礼记》里更是在死丧上区分出“君子小人”,说是君子曰终,小人则干脆直呼曰死。同样在《礼记》里,还记着子思的一句话,曰“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都是说的慎终的事情。
关于这一个“慎”字,《尔雅》释“慎”为诚,而《说文》解“慎”为谨。当然,有论者大而化之,认为诚与谨义同。我们一般人,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大的分别。但是,根据程本《集释》汇辑在那里的何晏集解所引孔安国注和朱子集注里的话,却是分别取“诚”和“谨”来解释这个“慎终”的意思,而又分别以“谨”和“诚”来解释那个“追远”的意思,在两相交错对应当中,把诚与谨之间既“一而二”又“二而一”的那一种关系,挖掘得很有意思。
何晏的《集解》曰:“慎终,丧尽其哀;追远,祭尽其敬。”而朱子的《集注》曰:“丧尽其礼,祭尽其诚。”有后世论者看得仔细,朱子在慎终上“以礼易哀”,取了《说文》的“谨”义,把《集解》用在追远上面的意思移在了慎终上;而在追远的祭祀上,却是“以诚易敬”,把 《集解》用在慎终上面的意思移在了追远上。
按照一般人们的理解和经验上来说,好像《集解》的说法更是合理一点。在亲人的丧葬上,总是哀痛会多一点;而在日后的祭祀上,总是礼的成分要多一点。这是人们的自然的情性。不过,在人们自然的情性上面,有时候却是需要逆向地来“拗”一下子。因为单向总容易过度,双向便可以平衡一点。凡事,顺性而为是自然,所以不用担心其无或者少,却要防多防“溢”,这就要适当地逆一下性子,顺逆之道,全在乎此。
丧葬上的哀伤也是这样,尽其哀是当然的,不过有时候一些子女亲属却是哭天喊地———作为性情的本然,当然值得同情和理解,但是过度了,“丧“到昏天黑地,说得俗气一点,是好像少了些体统,说得正式一点,就多少需要节之以礼。这时候,朱子出来说话却正好合适,“丧尽其礼”,用的是慎终的谨戒义,所谓“丧罕有不哀者,不必皆尽礼”,所以要特别地存一点戒慎之心。其实,朱子的话,并不是对于孔安国“尽哀”的话针锋相对地去否定,而是在他的话的基础上来加说,既尽擗踊哭泣之情,又慎丧死之礼。
再说到追远的祭礼,那当然是不会缺少礼仪和礼节,也就是“礼的形式上的东西”。直到现在来说,一到清明冬至,所谓“扫墓大军”必至,那也是自然的情性使然,正可欣慰。所以,这个时节,礼固然不用担心缺少,但那份追怀的真情却是需要提醒的。朱子便在《集解》“尽敬”的基础上,有所侧重地说了“尽诚”的话,既尽孝敬之意,又致追慕之情也。由此,《尔雅》《说文》里的诚与谨,实在是一而二,二而一,不是简单的两义相同,也不是两义“相反”,而是“互文见义”也。说到这里,插说一句闲话,即是所谓“尽哀”或曰“诚”,也是各人各有其“诚”。记得西哲加缪名小说《局外人》,那位主人翁在其母的丧葬之礼上,却是哭不出来。而周围一般世人当然是具“法利赛人眼光”者居多,看见有亲人在至亲的丧葬上不哭泣,都视之为冷漠没人性。其实,那一位主人翁对于其母的情感,可谓最深最真最切。这里的诚与谨、谨与诚,便又是别一种意味了。
不过,也不可忘记,在历代集注中,对于“慎终追远”取一广义解释的,也占了相当比例。其实,朱子是广义和狭义都点到了。除了上面所引的那一些,他还说,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慎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这便已从“丧葬祭祀”的“狭义”上扩而广之了。皇侃疏亦引《诗·大雅》名句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曰:终宜慎也。久远之事录而不忘,是追远也。欣新忘旧,近情之常累;信近负远,义士之所弃。是以慎终如初,则少有败事;平生不忘,则久人敬之也。这也是就其“广义”而言之。
这些“广义”上的道理,在如今的口头日常上还是通用。我们一般的人,做事就怕虎头蛇尾,因为按照“人情之常”,往往开头的时候满是“宏图大志”,一心想要大展身手,但是做到后来,最是需要耐心和耐得寂寞的时候,却最容易松懈,或者便干脆寻找理由就不做了,甚至不找理由就不了了之者亦是常有。还有一句古话,更是说得深刻,就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十之九,终点就在眼前了,却还是达不到的,也不在少数,那个“慎终”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
至于追远,西谚虽有“健康的遗忘”的说法,但是故人老友相逢,能够共同记住以往生活中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相视而笑,那就觉得欣喜。而这些原本的“共同回忆”,最终慢慢变得难有人来“同享”了,却还是同样地对之郑重并且珍惜,这里面的情分就更是厚重了。如果再把那个“远”字从久远的时间义向遥远的空间义来引申,那么,即算是不在目下眼前、不关己身之切的远方的事理冷暖,却终于还是不忘记,系于心怀,这当然是更为难得了。这时候,这种“忘不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了不起的情谊和道义。这些与上面所说的总括在一起而言之,便是普通自然而然的“人情之常”里面,总有一些缺少的东西,这就需要逆向地补充一点什么进去。
集解集注里的“慎终追远”,多少描画了“集注生态”的一角。这一回的“观感”却是殊不恶也。始知古来“集注生态”,并非如想当然之不堪,各注家往来议论,凡有过或不及处,总会有人出来“补一下”或者“往回拉一下”,把话说得实在一点、在理一点。这便让人又想到一个例子,也在《论语》里,即“巧言令色,鲜矣仁”这一句。有注家便说,人固有饰巧言令色以悦人而亡心徳者,亦有生质之美,言自巧,色自令,而心徳亦不亡者。这个话真说得好,否则,生就“欢喜脸”,善言辞、好仪容的人,其“生存压力”也未免太大了吧。
文:李荣
编辑制作: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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