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很多美丽的风景,书店就是其中之一。一些最美的书店变成了城市生活的一道风景,让人驻足其间,流连忘返。但对于真正的爱书者来说,什么是最美的书店,各人的理解是不同的。最美的书店未必都能买到理想的书籍。我曾去过几家最美书店,很想有意外的收获,但光顾之后基本上都是空手而归。节假日去时,人满为患,当然,大多数是慕名而来的游客,不是购书者;平日里,门庭冷落,书是可以尽情地翻阅,但与网上书店七折八扣的书价相比,也就打消了买书的念头。我问过很多人,什么样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最美书店?回答是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但我想不管怎么说,书店总是要与书的买卖有关,而且要让那些买书人,来了还想来,日日夜夜,朝思暮想,长久地牵挂于心。这种吊足了买书人胃口的地方,才是理想的最美书店。
华东师范大学附近有一条偏僻的小路,路边都是居民区,街面是一字排开的小店铺,卖水果的,修车的,做饮食生意的,还有修修补补的裁缝店,进进出出都是拆迁过来的普通百姓,你怎么都想不出,这样的地方还会有书店,这样的地方还会有人来买书。不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真的冒出了一家书店。说它是书店,很多人不同意,因为除了店老板在门楣上挂了一块书店招牌外,实在很难判断它是不是书店。每次我开车经过,都会放慢速度,看看这家店,吃不准这里是不是书店。书店与餐饮店和修摩托车的店铺挨在一起,早上七点多就店门大开,里面永远是黑乎乎的,不见有人。从车窗上望过去,犹如见到一张张大的嘴巴,黑咕隆咚,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书店门口时常有一些闲人聚在一起,太阳好的时候,常常是一堆人围着看下棋,阴雨天则是空空荡荡。这样的书店真的有书可买?我感到好奇。
寒假下雪,午后的街道人迹稀少,书店照样开着。我将车停靠在路边,想进去一探究竟。店里真是黑漆漆一片,也不见人影。我正要退出,背后传来声音。“干什么?”“买书。”我赶紧退出来,回头看到一位中年壮汉。听说是买书,他一脸堆笑,让我把车停到街面上,免得吃罚单。他进屋打开电灯,里面的确是一间卖旧书的书店,但乱七八糟的,紫砂、麻将牌、旧字画、瓷花瓶等,似乎什么东西都有,堆得满满当当。书架上还架着一张床,估计老板就睡在这里。我没有多说,先俯身看看书架上的旧书。书大多是文史类的,但翻着翻着,我就完全被这些书吸引住了。这些书绝大多数是文史专业书籍,而且,大都是1966年以前出版的,如“工农兵文艺小丛书”、荒草著的《论部队文艺》(新文艺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高玉宝》、满涛翻译的《别林斯基选集》第一、二卷等;还有一些则是1949年前的,如苏南新华书店印行、周扬编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艾思奇著的《大众哲学》(重改本),胡绳著、华夏书店发行的《理性与自由——文化思想批评论文集》等。其中有关茅盾的作品和研究论著,可以说是非常齐全。一套五十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茅盾文集》上,签着我熟悉的中文系老师的名字。我大概猜出是谁的藏书了。另有一大批历史类图书,主要是中国近代史研究论著,其中有不少是作者本人的签名本,但接受者是同一个人。
挑了一会儿,我已是十指黑黑。直起腰来喘口气,乘机问老板这些书是哪来的。老板望着我挑出的一大堆旧书,好像预感到今天的生意有了开张的可能,满面笑意。他告诉我自己来上海收购废品已十来年了,跑遍了上海的很多街道,收了很多很多的旧报纸、旧杂志和各种书籍等。慢慢地觉得收来的废品转手卖给人家似乎有点亏,因为有的书籍拿到旧书店去卖,似乎价钱比卖给别人更贵。这样的一来二去,老板干脆在郊区租了场地,将收来的东西堆放在那里,然后慢慢分类,在市里再找买家出售。老板一边述说自己的辉煌历史,一边又问我一些上海文化人的名字。“先生,巴金你知道吧,我以前收来一大堆巴金的材料,后来二万元卖给一个人,再后来我看到报上说拍卖行在拍卖巴金的材料,仔细一看,就是我卖出去的东西,八万元拍卖成交。我真是悔死了。还有,施蛰存你知道吧,我收到过他的一本手稿,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那时我不知道施蛰存是谁,标价一万,后来一个人从我店里八千元买去了。”老板说得激动,手舞足蹈。我宽慰他说可以啦,你废纸的价钱买进,几万几千卖出,已经可以了,做人心要平。看我挑出的一大堆书,老板给了一个价,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我问我买下的这些书哪来的,他说有的大学老师去世了,他们的后人不做这个行当,觉得书堆在家里太占地方,就叫他去收废品,这些书就是从很多人家家里收来的。我知道中文系那位研究茅盾的老师很久前病逝,但没想到会在一个收废品的店里邂逅他的藏书。老板很满足地递给我一根烟。我说不抽烟。老板说你这人怎么买这一大堆旧书,有什么用?我问还有什么收到的吗?老板问手稿要不要?我说可以看看,不过得过几天再来。
过几天我真的又去找老板了,老板也真的弄了不少旧牛皮袋装的所谓手稿。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手稿,而是一堆破纸片,其中有油印材料、稿件、笔记本、信件等等,全都混在一起。我打开一个又一个牛皮袋,一刹那间呼吸好像有点停止,有一包材料竟然有很多份《文学战报》,其中有一期是纪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第三版有一篇署名文章,内容涉及“大连会议”与茅盾关系。看到这篇文章,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以前听一些茅盾研究者说起过中国作协有关部门曾将茅盾的一些文艺言论汇编成册,但一直没有见过该材料,而《文学战报》上的这篇文章真正是一份重要的历史证据,这在以往研究中从未有谁提及过。最后翻到的牛皮袋里是真正的手稿,上面有当年《人民文学》的信封,里面装着退回来的小说稿件以及一些会议资料。我一看到这篇小说标题,就知道是谁的东西了。随后的几本笔记本,每一本封面上都写着这位作家的名字,他是五六十年代上海的一位工人作家。在这样的书店购买到这样一批历史材料,让我感到意外。站在昏暗狭小拥挤的店铺里,翻检着一大堆破纸片,感觉却是非常好,好像到处都有东西在暗处闪闪发光,在向我热情招手。翻了大半天纸片,人感到有些乏,只得先跟老板结账,余下的等年后再说。晚上给朋友打电话,说起买下的材料,朋友大大奚落了我一顿,说花几千元真是不值。但对我而言,却是研究中可以派上用场的。
新学期开始,我想着再去这家路边书店看看,但意外的是,因为书店属于违章建筑,被拆除掉了。好多年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神奇而理想的书店,它奇迹般地出现,又快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梦一样的书店,真不知道哪里还会遇见?
2018年3月于沪西寓所
文:杨扬
编辑制作: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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