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日本的樱花和红叶有名,但倘非春秋当令,你见到最多的恐怕还是松树。日本的松树不但品种多,种植也广。世界各地的观光客,乍见它在皇居前铺排出的阵仗,就已啧啧称叹。其实,从北方的岩手,到南边的冲绳,有八个县都以松为县树,它在那里作成的声势要大许多。
当然,最大声势要数“三大松原”,即静冈的三保松原、福井的气比松原和佐贺的虹之松原,前者有松54000棵,树龄多在600年以上;中者过200年以上的,也有17000棵;最了不得的是后者,有黑松100万棵,多为十七世纪唐津藩主所植。其他如京都府的丹波山地也多松杉,天桥立景区的“芜村之松”、“晶子之松”等,还与名诗人相挂连。此外,日本还有“三大美林”之说,指秋田的杉天然林、青森的丝柏与长野的桧林。这些树的质性也都与松近,并与松杂处。
在日期间,与石桥先生交好。他常带我出游看花草。我虽知这是日本人天性,日本文化的“亲植物性”也最著名,但终觉蒲芬艾荣,太过寻常;蓬飘梗断,又稍涉凄清,倒是梅与松,香色俱佳,可当游兴。老人很高兴我与他有同好,遂常邀我赏梅观松,尤以看松展的次数为最多。这些松姿形各异,或侧偃,或盘地,或列植,或孤生,经花工的精心收拾,均不同凡品。偶尔也会同游寺庙与庭园,但讲解完池、石、树、桥、屋,他的话头总会转回到植物,诸如苔草须羊齿苋和龙须,灌木宜冬青和杜鹃,至于乔木,则必须是松杉与柏桧,其中黑松被称为“乡土树种”,尤不可缺。
以后看日本各地的寺庙与庭院,尤其是庭院,敷材形制不同,但不管芝庭、苔庭还是砂庭、石庭,不管是池泉园还是筑山庭,主打景木果真都是松树,盆栽更基本以松为主。再欣赏插花,被告知松柏是花道的核心,花道最大的流派池坊流制作立花,就首采松枝,为其色至青,似真如。然后看能乐演出,被提醒舞台唯一的布景、那块充作天幕的“镜板”上画的也是松,是为“松壁”,又称“松羽目”;带连着从能乐中截取的歌舞伎戏目,也被称为“松羽目もの”。至于参观各处美展,所见松为题材的画作就更多了,像16世纪长谷川等伯的《屏风上的松树》、17世纪法桥宗达的《松岛图》、18世纪圆山应举的《雪松图》,还有河濑莲井的《岚山冬景》与横山大观的《松树与鹌鹑》,都是国宝级“文化财”(文物)。这些松或背海虬立,或标崖孤峙,其皮如龙鳞、叶如马鬃的嶙峋风骨,让人思清神远。我的感觉,拿它们与《万叶集》或《古今和歌集》对看,最是入味,也最让我有亲切感。尤其《和歌集》中“松绿寻常色,四时不变形。春回大地绿,松树也增春”,“大雪严冬日,年当岁暮时。万流终变色,不变是松枝”这样的吟唱,不正是中国古人常用的比德与象征吗?
老人说日本人之爱花草植物,本就是受中国的影响。松四季常绿,多节永年,遇霜雪不凋、历千年不陨的品性,是先为中国人欣赏,再为日本文人所知的。当然,更多日本人因它千年色、万年寿而称其为“千代木”或“寿草”,用其做“缘起物”来迎祖神、接洪福,乃至《和歌集》中,多“万代如松寿,祝公定可期。松阴长鹤立,托庇万年时”这样的诗,是与所持自然崇拜的信仰有关的。这种崇拜让人确信,是万物造神,而非神造万物。佛背后是神,神背后就是自然。故日本民间图腾,日月山川之外,就是树木,是为“树神信仰”。古木巨木,尤其古松巨松,被认为是神体的象征,最能通神,神佛也最常投影于此,是所谓“影松”。也因此,早先的日本人普遍好以松作家纹和姓氏,前者见诸《日本家纹图典》,数量竟达百种;后者如“松井”、“松下”之属,也俨然大姓。还有,因佛典记载松叶能强精力,有些忍者还将它碾碎了,与黑豆、芝麻合服。一直到今天,日本人逢女儿节或结婚添丁,仍会用松。“但尽管如此,中国文化的影响还是清晰可见。中国人不是还以松祝寿吗?”因为喜欢中国,老人不忘点出这种松崇拜的远因。
我猜立门松的年俗一准因此而起,老人点头称是,告以过去的日本人,一般年前就上山去采择合用的松枝了,是为“迎松”。接着择吉日放置,是为“立松”。再接着等第七天“松之内”过尽,到一月十五小正月,将它连同注连绳等物烧掉,是为“送松”。至于门松中加竹,则起自三方原之战后那个除夕,武田信玄对战败的德川家康的嘲讽:“松树枯萎,竹类绝迹,该是明天了吧”。面对一生最大的惨败,逃进滨松城的家康自然不服,他用松枝合围住三根斜削过的竹子,来表示自己誓死围歼武田的决心。“但这个习俗的根本出处还是在中国,是平安时从中国传来的!”说完这些,老人仍不忘再次强调。我知道他这样说,全是为顾及我的感受。日本人礼敬客人的用心,有时真细腻到无以复加。但想到由《尚书》所谓“太社惟松,东社惟柏”,到周秦的“三丈而树,树以青松”,《荆楚岁时记》所载腊月“绞索松柏”,以及清代“烧松盆”的年俗,这样的传统在我们这里,并一点痕迹也不见留存,仍不免心下怅怅。
像是为打破沉默,记得那次老人跟我讲了许多关于松的奇闻趣事。譬如,大阪府丰能郡有五棵800年红松,被称为“天上松”,是因其高耸接天,让许多修行者确信可藉此上通神仙。静冈县的三保松原有一棵“羽衣松”,传说是仙女下凡时挂羽衣的原物。仙女因羽衣被一渔夫捡走,索要不得,只能委身下嫁,并诞下孩子。不过,因拗不过对仙乡的思念,最后还是盗出了羽衣,回到天上。故事情节曲折,甚至感动了法国人朱古拉里斯,将其改编成芭蕾舞剧。其他还有“灯火松”、“夜泣松”、“阿古耶松”等等,或能托梦,或善助人,都是造成日本人以松为“依止物”的由头。“还有,松竹梅常被日本人用来象征持久力、成长力和生命力,但也兼作料理和寿司食盒的档次标别,以松为上,竹居中,梅为下,这个你在居酒屋时注意过吗?另外,日本皇宫的正殿也有三,松之殿、竹之殿和梅之殿,同样以前者级别最高,正式仪式都在那里举行,有意思吧?不久前,文仁亲王有了儿子悠仁,纪子妃给他的随身吉祥物是高野槙,就是日本金松,亲王家周围遍植此树。这个你也不知道吧?”如此一肚皮松故事,真让我应接不暇。
我告诉老人,自己感兴趣的更在这种松崇拜背后的文化意涵。记得中尾佐助在《花与木的文化史》一书所说,日本人是以文化的审美意识来鉴赏花木之美的,而松叶、卷柏和万年青等植物最能表现这种文化的极致,它的特点是简素、枯淡,而非绚丽、豪华。杉山博明《日本文化的型与形》更认为,日本人能从树木老去中感知灭绝之美与物哀之情,因此对针叶树的感觉尤其细致,由此衍生出的共通感,无边无际地渗透并支撑了日本的文化。或许,透过对神迹的痴迷与永寿的念想,日本人之爱松,是有其独特的文化在里边的。
见我这样说,老人很是欣喜。他说那些松,不管矮如地毡,还是高如梁栋,无不色沉气厚,姿形迈越,有时戴日映月,不乏林下风度;有时风鸣木偃,似听得到人生悲凉的清商。“看多了花花草草的生生灭灭,再审视这种单纯与简淡,正可让人有澎湃过后的安静,并心境平宁,神情开涤,这就是所谓的灭绝之美与物哀之情。”
这样细腻的体悟原是我能懂的,也最喜欢。现在,每当风起天末,雪满人间,看周遭朱颜辞镜花辞树,再回思浮漾的流光,和浮生急景难驻,老人所属意的松风松月,仍让我觉得可亲可怀!它无关古人“景物不穷,人事随变”的憬悟,也没有“行人不见树栽时,树见行人几回老”的感伤,有的只是相对不厌、去后还思的会心。我体会老人的意思,一个人倘能对此物生此心,就能体会到片刻即长闲的浮生的快乐。而一旦体会到这种快乐,那种物哀的心证也就在了。
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是通过赏樱来获得这种心证呢?对日本人来说,樱花的瞬忽生灭,难道不更能让人体悟到灭绝之美与物哀之情吗?老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介绍我看吉贺重昴的《日本风景论》,还有大正时期动物学家石川千代松的《从生物学看日本国民性》。原来,吉贺不赞成将樱花视做日本国民性的象征,为它不抗风不耐寒,呈娇竞艳,终归飘零,远不如松柏之烈风孤凌,节操隽迈。石川更直言将樱花视作大和魂是错误的,并以为它滋生毛虫,污染环境,不值得赞美;它所带出的人生如梦的感觉,让人心气浮荡,不仅不值得感动,“根本是让日本人堕落的象征”。老人特别提醒,像吉贺尽管持的是“国粹保存论”的立场,但他之欣赏松,只是因其不事声华、坚韧持久的老重与敦厚,这一点显然与中国文化相通。所以比之赏樱是日本人“年中行事”的惯例,观松更有赖人日常中有心。“它没有樱那样大开大阖,让人有盛极而衰的悲喜,也不见绚烂数日、一朝飘零的惨烈,它只教人安静地观对,也最宜于人安静的观对。这当然是中国的传统,只是这种传统也深深地契入我们日本人的心灵。日本的文化在根极处受惠于中国文化的地方真的太多太多。”
我原以为,在我们共处的那段时间,老人是怕太过老套,才没邀我同出赏樱。经此,及他后来陆陆续续的来信,才知道不惟樱花暴烈的凄美非其所好,更因17世纪后,它渐渐被赋予武家文化的色彩,并随自称“樱奴”的国学家本居宣长的鼓吹,成为驱逐儒学、张大“大和心”的媒介,明治以后,更与经略、扩张和“玉碎”相挂连,这些都不是他所乐见的。强调日本人对松、樱等自然美的意识来自中国,正是他对这种鼓吹的抵抗。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日本人抱持这样的认识,因为今天的日本,中国文化早已被挤压到边缘。大学院里,愿意修读中国学的学生一日少于一日;一般年轻人,并汉字之美也渐渐不能认识,更不要说对自己文化母国的传统有持久的温情和敬意了。该怎样让他们了解,离开这种文化,日本将很难认清自己的来路;这个视草木如神明的民族,将很难拥有自然的深刻与丰饶?
而对我们自己来说,亲见列岛处处,朝市秘境、名汤古泉且不论,即平常人家的万户千门都无处不有松,无松不成景,故日本人称自己为“松国”;那么,中国的国家特质与国民性,该藉由怎样的形象载体与符号标识,走进今天日本人的心灵呢?这个问题,同样很难回答。
文:汪涌豪
编辑制作: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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