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阿姨买了一把葱模样的东西回来,考我:这是什么?我心想,要么是葱,要么是蒜,要么是韭菜,但倘若答案如此简单,必然不值一考。只好含笑不语,望向阿姨,让她把提问变成设问。她说,这是藠头,又称“力茄”。
力茄我是吃过的,吾乡喜欢把它做成类似甜蒜之类的小吃,也就是说,仅吃它的头部,鳞茎部位。所以我也只见过它的头部。带叶的是第一次见,果然跟蒜有几分像,难怪吾乡乡谚说“吃力茄吐蒜”。
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叫薤,汉代的挽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露行”成为乐府曲调名,被广为人知是因为曹操父子都写过。
这几年来念力大长,想看啥果然能看啥。才在厨房里见过带叶的薤,很快又在乡下看到了地里生长的薤。看到地里的薤,才知道为什么薤上露会让人悲伤。薤在地里的模样,真是一副放弃的姿态。东倒西歪,乱七八糟,全部脸朝地趴泥上。有的农民用芒箕勉强让它们稍立起来。薤啊,真是一种颓废的农作物,跟韭菜的整齐和葱蒜的挺拔完全不能比拟。
仔细看它的叶子,跟葱蒜韭等等,也确是不同。葱是圆柱形,蒜和韭菜都扁而宽,而藠头的叶子,却是扁而窄。如此瘦长的叶子,确难挂得住露珠,难怪说薤上的露水“何易睎”。然而我想,薤上露之所以会被用以作喻,还是因为薤在地里“彻底放撇了”的气质,心情不好的时候,看了都有厌世之感,况露水乎。
关于薤,出现在诗句里,并不只是“薤露行”这一类哀歌。它在诗歌里有另一种面貌,家常,温馨,甚至欢乐,很巧很巧的是,那些诗歌,写的多数是邻里关系。
唐诗里写邻里友好的并不少,杜甫就对邻里关系情有独钟。这一首,他写到了邻居送来的薤:
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
记得杜甫总在诗歌里写,邻居送他各种物资,一会儿是什么树苗了,一会儿是什么瓷碗了,感觉到杜甫的所有邻居,都对他有极大的善意,同时,又对他的生活能力和经济能力以及身体状况极大的不放心,并都以这不放心和这善意,在齐心协力地为中国文学保留火种。
这一次,邻居送来的是薤。满满一筐,还带着露水,叶子是绿色的,而可食用的鳞茎部位洁白如玉箸头,显然,这位体贴的邻居在送来食物之前,必定还细心地洗去了泥土。
另外一首写到薤的唐诗,也有极亲切的邻里关系:
僻巷邻家少,茅檐喜并居。蒸梨常共灶,浇薤亦同渠。
传屐朝寻药,分灯夜读书。虽然在城市,还得似樵渔。
这一首作者是于鹄。想必只有乡村生活经验丰富的人,才能读出这首诗里的难得之处,“蒸梨常共灶”并不难,“浇薤亦同渠”可是很多争吵的起源,然而他们,始终能够“喜并居”,可见这是经得起考验的阶级情谊。而我注意到的是后面两句,“朝寻药”和“夜读书”,这说明,不仅是身体和物质,他们的精神世界也能互相滋养,这样的邻居,算是至交了。
贯休则直接描摹了邻居一个老头:常思东溪庞眉翁,是非不解两颊红。桔槔打水声嘎嘎,紫芋白薤肥濛濛。鸥鸭静游深竹里,儿孙多在好花中。千门万户皆车马,谁爱如斯太古风。“是非不解两颊红”已让人钦羡,“千门万户皆车马”这一句,则可谓豪情。而我想象紫色的芋和白色的薤,在这里,仿佛是老翁丰裕的精神状态的具象。
是因为薤的样子和韭太像,所以,说完了薤,也想说一说与韭菜有关的句子和故事。这两者在《黄帝内经》里,并称为五菜之一。“五谷五菜”的五菜:葵,韭,藿,薤,葱。
写到韭菜的诗浩如烟海,最为感怀的是那首《赠卫八处士》。在微信时代,我们很少有“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机会了,但这好几年的同学会,也常常用得上这样的感慨: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然而杜甫这首诗,最让人动容的,并不仅仅是久别重逢的温暖。
二十年前,我参加过一次人类学系的短期活动,把吾乡乡下某村庄作为田野考察点,住了一个月。那时我还是个学生。毕业后卷入恋爱结婚生子以及家母病故的人生洪流,匆促不问前尘。前年春天,突然想到那个村子,莫名地想再去一次,尽管也没想明白,去了要干什么。
总之就去了。仍住当年寄住的大叔大婶家,故人相见,倒也说不上多激动,只是反复地确认着,村子里哪一个老人哪一年去世了,真的果然是“访旧半为鬼”了。
那也是晚上,大婶在地里摘了芹菜,煮了两碗粥,吾乡有吃夜粥的习惯,在待客之道里,一碗夜粥,也象征着柔情的体贴。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我住了两个礼拜,尽管无所事事也不想太快离开。因为感到了浩大的依恋。一般而言,乡村的发展比城里大概慢了十年,所以在村子里,保留了很多我童年的记忆。村子里的女人们忙碌的很多日常事务,就是多年以前,我祖母和母亲每天的生活内容。
这些是在城里很少见到的情景和气氛。吾乡那些奇妙的风物,在日新月异的城市生活中被淘汰、被更换;那些落伍的风俗被简化,热闹而亲密的大家族生活被分解。在城里,已经很难体会到儿时有序而繁茂的生活细节,而在乡村,它们,重现了。
所以,在夜晚,当主人用一碗夜粥招待我,虽然不是春韭,但粥的蒸汽与当年杜甫那碗黄粱的蒸汽,大概是同一种蒸汽。浮现在我眼前的,是几十年如幻影般的前尘往事。在《赠卫八处士》中,杜甫感怀的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他们处于“见面难”的古代,而我在通讯发达的现代,也感到了同一种离散,尘世间无所不在的离散。
时光洪流下谁都逃不过的离散。
这样的两个夜晚是相似的,为这样的夜晚,我也写下我的诗句,这就是我全力以赴的人间:
这些年来少有过的温馨夜晚。邻居过来诉说猪圈的修缮及其暧昧的所有权。
她们从猪圈讲到柑树虫害再讲到遭遇的不公
最后落实到对命运的安顺,她们迟迟不愿离席,
这流连让我满喉泪意。我知道这人间亲切热闹
我们以前的时光都是虚度。
可是这样的时刻我拿它何用?在我心里巨大的爱,像骆驼穿过了针眼。
文:陈思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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