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昆高速公路上饶段,公路两边的护坡上,遮蔽着一种藤蔓植物,叶掌肥厚如盾,青绿如漆。藤蔓爬上矮松树,爬上了铁丝护栏和陡峭的岩石。在仲夏,浅紫的花,鸡毛掸子一样翘在坡面。满眼的花,一路延伸在路的尽头。北方的客人,见了,问:“这是什么花啊,随风荡漾。”
这是葛花。
北参南葛。葛是南方植物,虽是把葛与人参等同看待,可在南方,无论是山区、丘陵,还是平原地带,葛随处可见,如地锦匍匐大地。葛是豆科植物野葛,喜阳,适于在沙地生长。在荒坡,在溪头,在坟地,葛一岁一枯荣。
赣东有一个县,叫横峰,明末清初时期,以出土匪闻名。横峰辖下有一个镇,叫葛源。葛源落座在灵山山脉西北,像灯塔下的一滴蜡烛油。东晋游方术士葛洪喜欢筑炉深山白云间,大地成了他的炼丹房,有高山之处,筑丹炉。他在灵山隐而不居,四处游走。他到了灵山脚下的盆地,中暑得很厉害,饥渴难忍,四肢无力,晕倒在溪边。溪边的野花,迎阳而艳。他摘野花充饥,竟然解了他的暑气。这个自号抱朴子的人,知道这种花解饥退热、生津、透疹、升阳止泻,有起死回生之药效。溪流明净如洗,山峦如怀。溪遂名葛溪。
葛溪之源头,小镇遂名葛源,人子繁衍于此已千年。葛源是中国葛之都。镇里,有一个人,他的父母,目不识丁,给他取了一个土名,叫葛根生。这个人到了二十多岁,胃溃疡很厉害,求医四方也无助。一日,来了一个化缘和尚,对他说,有一偏方可治,只是很难吃下去。葛根生说,再难吃,也比天天胃疼好,病恹恹的人如烂稻草,命都不值钱。化缘和尚说,救一生而杀生无数,罪过。葛根生说,杀无数生而救一生,那我也育无数生。化缘和尚说,行善之人有德福。化缘和尚给的偏方很简单,用葛叶包活青蛙生吃,一天吃九只青蛙,吃三年,胃溃疡便好了。
葛根生这一年开始,在村里的荒地,开始种植葛,种了二十多年,满山满坞爬满了葛。
吃青蛙治愈胃溃疡,是一种传闻,也只是饭前茶余谈资。无从考证,当不得真。
可葛源人种葛是真的。葛源种葛如种番薯。
中国人对植物的认识,如对身体的认识一样,古老深入,源远流长。《诗经》有《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我读的时候,便想起了山谷之中,卷席一般的绿葛。深秋了,葛叶凋谢,藤蔓枯黄,乡人开始割葛藤挖葛根。“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穿葛布织的衣服,穿葛藤编的鞋子,从来不会厌倦。
葛布织的衣服,我没见过。我揣想,织葛布和织麻布,是差不多的,都是提取植物的粗纤维为布原料,浸泡,槌丝,团丝,纺织。葛藤鞋,我是见过的,比稻草鞋耐穿,比棕丝鞋更养脚。棕丝鞋虽然耐磨,可太粗糙,脚背脚凹脚踝的皮肤,都会磨出血。镇里有一个打鞋子卖的人,板壁上挂满了草鞋、棕丝鞋、葛藤鞋。他坐在门店的角落里,腰上扎一条麻布围裙,留一撮灰白的胡茬,打鞋子。凳子是长板凳,一端有一个筢爪,用筢爪拉丝编绳线。一个三角形的转轮,在手上,呼呼地转,把葛藤丝转成线圈。买草鞋买棕丝鞋买葛藤鞋,都去他那儿。
夏秋季,男人除了光脚的,就是穿打鞋的。打的鞋子,透气耐磨,价格低廉。现在有一个词,形容底层的,叫草根。草根出身,草根人物。在物质贫乏的年代,谁说这个词,估计会被人当二百五取笑:头低下去,哪一双脚上,穿的不是草鞋啊。古人不说草根,也不说平民,说布衣。布衣,布以名词动用解,穿粗布衣服的人,说得书香气十足,形象贴切,但不会让穿粗布的人自卑。汉·桓宽 《盐铁论·散不足》:“古者庶人耋老而后衣丝,其余则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粗布,也就是葛布麻布棉布,而不是蚕丝布貂裘。诸葛亮在《出师表》里说:“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介布衣,并不失去自己的雅气和胸怀。布衣之交,如清泉。
下雨了,穿在脚上的葛藤鞋,脱下来,翻下鞋跟头,挂在锄头上,用一张芋头叶盖着回家。葛藤浸泡槌丝,比麻还白。
《诗经》在《采葛》又说:“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那个采葛的人啊,一天没看见,好像隔了三个月,教我如何不想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初夏,一个篮子采葛花,轻唱着河边的歌谣,怎么不叫人动心呢?
虽是一首情诗,也可见二千年前的民俗。葛花入茶入食入药在我们的文明起始年代,已经有了。南方仍有这样的传统。但采葛花的人,都不是年轻的姑娘,而是耄耋之年的老阿婆。年轻的姑娘去了城市的工厂,去了霓虹灯闪烁的地方。她们出门的行李里,不会忘记带一包葛粉。上火,泡一杯喝。失眠了,泡一杯喝。想吃蒸肉了,用葛粉当米粉用。
葛粉来自葛根。葛根是葛的茎块,从地里挖上来,放在河里洗净,槌烂,机粉,过滤,沉淀。沉淀下来的,白色淀粉叫葛粉。挖葛根,是重体力活,比挖番薯累多了。葛根深入地下三五米,最深的达十几米。根越深,葛根越粗,有时一天只能挖一根。一根挖出来,抱在手上,几十斤重。我有一个教书的同学,在工资每月不足百元的年代,他一年卖葛粉赚几千块。有一次,我在他教书的村庄看见他,我和他握手,他的手掌树皮一样。我说,板书的手怎么像做砖块的手呢? 他说他挖葛根,入秋了,每天放学去挖。我说不出的感慨。一个教师,为了改善生活,挖了三个月的葛根。
有一种虫蛹,在饶北河一带,叫尿床狗。孩子尿床,吃三五十条尿床狗,孩子绝对不尿床。尿床狗白白胖胖,像蚕蛹,炒菜的时候,油爆熟了,把虫蛹用热油爆几秒钟,铲上来,白口吃。尿床狗寄生在葛根里。挖葛的人,把葛根挑回家,把葛根劈两片,掰开找尿床狗。尿床狗蜷缩在腐殖里,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用筷子把它夹出来,积在碗里。上饶市菜场到了冬天,也有人卖尿床狗,一个碗摆在地上,十几二十条,五块钱一条。我每次见了,都全部买。我村里孩子有尿床症,从不看医生,捉尿床狗给孩子吃。我祖父用它泡酒,他说,这是比人参好的东西。
第一次听说葛粉蒸肉,比米粉肉好吃,是在1997年。我同事从葛源采访回来,兴冲冲地告诉我,第一次吃葛粉蒸肉,味道好得没法说。我第二个星期,去了葛源。朋友杨朝雪在当地工作,见了我颇感意外,以为我还有什么重要事托办。我说,坐了半天多时间的车,就为了吃葛粉蒸肉。杨朝雪蒸了一笼上桌,说,热吃,冷了会板结。我也顾不上答话,埋头吃吧。
我家里有两样东西,永远不会断,哪怕断米断油,我也不会断葛粉和蜂蜜。“葛根内含12%的黄酮类化合物,如葛根素、大豆黄酮苷、花生素等营养成分,还有蛋白质、氨基酸、糖、和人体必需的铁、钙、铜、硒等矿物质。”自古以来是养生的上品。有一次,我和徐鋆、饶祖明去宁波,当地朋友喜欢喝酒热闹。他说,喝了酒,喝一杯葛羹,很快醒酒。我说,哪有这么神奇的,葛粉我都是当芡粉烧菜的。他用拳头打我,说:“你生了一个好地方,你在暴殄天物啊。”我说,回头给你寄来,管够。也算我狠,寄了十二斤。
去年冬,我一个朋友,口腔疱疹造成口腔溃疡很厉害,吞咽不了食物,喝水都成了问题,看医生也不见效。我把自己三十年的陈葛粉,快递给朋友,并配发图片给朋友。怎么泡葛粉,怎么调蜂蜜下去,把流程图发给了朋友。过了一个星期,朋友的口腔溃疡愈合得差不多了。葛粉泻火气,解毒,补充元气。葛粉存放时间越长,解毒能力越强。
葛粉不溶解于水,会沉淀,以至于葛粉生产不了饮品。葛粉主要是调羹喝。
辛弃疾在《水调歌头》言: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
每每读之,我便想到郁郁又豪放的词人,在上饶带湖生活,看见带湖四周的野葛,不免觉得人如粟米。亘古的苍生其实一直活得艰难且渺小,一葛一裘,一钵一瓶,是人活的常态,也是一种活的境界。人活于世,但愿如葛。
作者:傅菲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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