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研讨中国传统文史之人,无不熟悉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名言:“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这是现代史家的警惕与自觉,对于任何谈论过去的学者,都有振聋发聩之效。可以说,在传统人文学的现代转型中,史学一马当先,其影响力无远弗届,这在今日大学的课程设置中便可窥一斑。不论是在中文系还是哲学系,“文学史”“哲学史”都是最为重要的课程。虽有所谓“后现代史学”之冲击,但治史者大多不会径视“古人学说之真相”为虚妄。不论以为“真相”可以考得,还是认为“真相”可望不可即,对大部分人来说,“真相”总是值得不懈追求的。而在追求“真相”之时,对“条理统系”的警惕,也便油然而生。
然而,正如对“真相”的追寻源于人之心灵的某种诉求一样,“条理统系”同样是迷人的。而中国传统学说中,最具备“条理统系”的,当为经学。因此,近些年,来自不同领域的学者,都开始关注本有些冷落的经学。出身于历史学科的邓秉元(志峰)先生,从“经学史”转回“经学”,并直接打出“新经学”的名号。他以看似传统的注疏方式,为《周易》和《孟子》这两部“经”作一番诠解,从中可以看到“新经学”的主张与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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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秉元教授曾师从朱维铮先生,朱维铮先生接续了周予同先生的学脉,是“经学史”领域的大家。周、朱二先生在著述中反复强调,他们研究的乃是“经学史”,而非“经学”。为何要做这样斩钉截铁的划分?那是因为他们对于“经”与“经学”,在价值判断上相当负面,只是鉴于“经学”在前现代中国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且影响巨大,故作为史家不能不加以考索。因此,周先生一再强调,读经非现代中国之所需,研究经学史也只是少部分专家的工作,他甚至带有感情地呼吁:“经是可以研究的,但是绝对不可以迷恋的;经是可以让国内最少数的学者去研究,好像医学者检查粪便,化学者化验尿素一样;但是绝不可以让国内大多数的民众,更其是青年的学生去崇拜,好像教徒对于莫名其妙的《圣经》一样。”至于朱先生,其经学史研究更强调政治与经术的关系,他一再申说,中国经学史具有“学随术变”的传统,也即学说要随着统治术起舞。故他对“经学”下了一个较乃师更为严苛且斩钉截铁的定义:“经学是中世纪中国的统治学说。”
在涵泳“经学史”多年后,“经学史”似乎无法再满足邓秉元先生的志趣,他转向“新经学”的研究。那么,“经学”究竟有哪些“经学史”无法提供的意义与境界呢?通过《孟子章句讲疏》(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我们或能窥见其中三昧。
从史的线索来看,“经”的崇高地位并非“生而如此”,若依章太炎说,“经”本是早期典籍之泛称,后来才慢慢固定为“五经”或“六经”;若依章学诚说,六经乃“先王之政典”,先王通过“言公”的方式,不“离事而言理”地将“学于众人”之所得通过史官凝结成文字。总之,最初的“五经”或“六经”,既不同于亚伯拉罕系宗教之神启,亦不同于佛典之回忆结集,乃早期文明之累积。至于从“六经”到“十三经”,更是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孟子》本为“诸子”之一,本居目录中的“诸子略”及“子部”,到了宋代才随着“经宋学”的展开升格为“经”。对“孟子升格运动”的探究,正是“经学史”研究的重要环节。从周予同到朱维铮再到朱氏弟子徐洪兴,三代师徒在这一论题上不断深耕。循此线索,我们就容易平视《孟子》。
但若立足于“经学”的立场,《孟子》之所以能在众多先秦子书中脱颖而出,甚至战胜了影响力曾经更大的《荀子》而跻身“经”之行列,并不纯由后人建构,更非统治术与权力能够左右其命运,而是自有内蕴,且与其他“经”有相通之处。《孟子章句讲疏》便致力于抉发《孟子》的这一面向。因此,《讲疏》虽依古人注疏体例而成,但重心并不在注音与训诂,而在每一章之后的“讲疏”。“讲疏”的精要有二:一方面,“讲疏”极得经学体统,注重贯通群经;另一方面,“讲疏”富于现代学术精神,旁征今人研究。如《孟子》开篇即言“义利之辨”,邓氏则作一大胆判断,谓此“实本大《易》而发”,进而以“天人”判“仁义”,《讲疏》云:“天人相分,斯有仁义之别。即其本体言,仁为体而义为用;即其流行言,义为体而仁为用。”分判至此,作者意犹未尽,又将“仁义”与“元亨利贞”及“五常”勾连:“盖仁之统体者,《易》之贞也;仁之分位者,《易》之元也;义之统体者,《易》之亨也;义之分位者,《易》之利也。元亨利贞乃易道之四时,相应于五常,则仁义礼信。”
这样一种看似突兀却又颇有滋味的联系,全书在在皆是。从实证或“经学史”的立场来看,如此勾连,实在无稽。但“经学”之不同于“经学史”者,就在于承认“经”的崇高地位。故不论是汉唐儒还是宋明儒,他们在注经时都在努力维护乃至营造各部经书之间的统一,故“经学”必具系统性。
过去的“经学史家”早已留意到这一点,上文引用周予同先生的话,便将“读经”类比于教徒之读《圣经》。而“经学史家”们的诸多努力,也在于通过史的梳理,洗去“经”的宗教气味。
然而,对具备系统性的真理的诉求,同样是人类心灵之必须。故而《讲疏》乃是将作者所体悟到的真理,以《孟子》为范例呈现展开。不过,作者并非完全回到“经学”,他所倡者乃“新经学”。“新”在哪里?就表面而言,新在吸收了现代学术的大量成果,尤其是考古学、历史学、古文字学、古典文学的成果。就深层而言,“新经学”之新,在于倡导者不再尝试借助外在的权力推行乃至垄断他对真理的理解,而是通过“以理服人”与“情感唤起”的方式召唤读者的认同。
这样一种努力,不能不让今日习惯了论著体式的学院中人感到惊讶与佩服。虽然《孟子章句讲疏》只疏通了小半部《孟子》,但后续的篇章已陆续登载于邓氏主编的《新经学》杂志上,我们期盼,一部完整的《孟子章句讲疏》,能尽快出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陈特(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 编辑:于颖 责任编辑:李纯一 来源:文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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