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教授在《中国(大陆)宗教史研究的百年回顾》一文中将20世纪上半叶的宗教史研究视为文献学与历史学研究阶段,佛教研究方面列举的学人是梁启超、胡适、陈寅恪、汤用彤、黄忏华,道教研究方面开出的名单是许地山、傅勤家、陈垣、陈国符,皆名闻遐迩,除了傅勤家。
傅勤家不出名吗?似也不是。他的《中国道教史》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37年出版,是国人撰写的第一部中国道教通史专著。自1980年代以来,又先后收入多个丛书、文库,还在《中国学术名著提要》《大辞海》《道教大辞典》列有专门条目。然而吊诡的是,如此重要的著作,其作者却面目不清、生平不详乃至性别不明。
傅勤家著译颇丰,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撰作有“万有文库”本《道教史概论》,迻译的有“史地小丛书”本《康居粟特考》(原著日本白鸟库吉)、“汉译世界名著”本《腓特烈大王》(原著英国麦考莱),又有和董之学共同翻译的英人柏尔著的《西藏志》。此外,他在1934年7月的商务印书馆《出版周刊》新八十六号上发表过一篇《〈道教史概论〉中之新罗花郎》。另有一篇署名傅勤家的《石先生的国文课》,刊发在1934年6月的《十日谈》号外增刊“学校生活特辑”上,那句有名的“细羽家雀砖后死,粗毛野兽石先生”即出于此。此前此后,就极少有相关作品信息。
笔者最近在查阅资料过程中有所发现,似乎可以廓清其面目。商务印书馆1947年8月发行的《东方杂志》第四十三卷第十四号上有一篇傅运森的论文《道教之起源与流布》,顾名思义,分为“道教之起源”与“道教之演变与传播情形”两大部分。比勘傅勤家《中国道教史》,可知两者大同小异,关系甚深。
《中国道教史》章节目录中所涉“诸书所述道教之起源”“道之名义与其演变”“古代之巫祝史”“秦汉之方士”“道教之形成”“道教之神”“道教之方术”“道教之修养”“道教之流传海外”“道教之分派”,与傅运森文的纲目大体符合。具体内容上,两者一为论文,一为专著,论文可以是专著撮述而成的缩略版,引用文献大为减少,而专著也有一些修订和补充。例如道之本义,书中援《论语》《孝经》《老子》诸语为证,文中更引《说文》《荀子》《释名》等。又书中详述道教形成之过程,而文中删繁就简,并片言警策:“自北方之张角,南方之于吉,先后破灭,乃不得不让西方之五斗米道,创立道教之基焉。”
在《中国道教史》第二章里,傅勤家说:“余昔曾编有《道教史概论》,只举大略,似未得一般之注意”,“因即以昔所编之《道教史概论》,加以补充,庶使关怀道教史者,稍有充分之兴味。”从《道教史概论》到《中国道教史》,再到《道教之起源与流布》,我们看到作者运思谋篇的脉络与变异,同时也情不自禁地想问:傅运森到底是不是傅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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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运森,字韫生,一字纬平,清同治甲戌年(1874)十二月生,湖南宁乡人,光绪癸巳年(1893)湖南乡试恩科中式第四十九名举人。而翌年甲午恩科二榜进士第八十七名傅运生,或将两者混淆,其实运生籍贯江西高安,官至户部衙门主事,额外司员。此傅非彼傅,虽然也有人将傅运森写作傅运生,比如顾颉刚的《南洋公学及江苏省立图书馆》。傅运森曾入南洋公学读书,学习科目有英文、日文等,同学有陆尔奎等,该校总办(校长)即日后的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就此埋下了傅氏将来在商务印书馆辛勤耕耘数十年的伏笔。他于1914年秋南洋公学同学会换届改选中被选为会长,还在1915年上海创刊的《南洋》第一期上发表过一篇《何梅生先生传略》,追怀手订南洋公学校章的先师何嗣焜(字梅生),誉为“笃行有道之君子”。
1909年8月,傅运森进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国文部任编辑,又先后到词典部、史地部、百科全书委员会等处任职。他的工作内容归纳起来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一是参加编写教科书。二是参与编纂辞典,如《新字典》《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和特别值得一提的《辞源》。《辞源》由陆尔奎、傅运森、方毅等编纂,1915年出版正编,1931年出版续编,1939年又出版正续编合印本,是我国第一部大型综合性词典。方毅《辞源续编说例》称:“傅运森先生尤能始终相助。拾遗订误。获益最多。”三是从1939年起与王云五共同主编《中国文化史丛书》,凡两集40种,在学界影响深巨。四是其他编校工作,如校勘《水经注疏》,校订向达编《高丽现代史》、伍光建编《西史纪要》、卢绍稷著《史学概要》等。
至于傅运森的学术工作,专著方面,他在商务出过《孙中山先生传略》《中华民国》《外族侵略中国史》《民族抗战史略》等小册子外,还有颇负盛名的《世界大事年表》,该书初版于1914年,兼用中西纪年,合纪中外史事,是第一部中外历史年表著作。胡适1923年《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选入“工具之部”;朱我农又将它纳入1925年2月20日《京报副刊》公布的“青年必读书十部”,与《胡适文存》等并列;胡云翼1947年出版的《新著中国文学史》附录中国文学书目举要“工具之部”中也可见此书。
接着看学术论文,中国地学会主办的《地学杂志》1911年第二卷第十七期有傅运森《秦长城东端考》,1912年傅氏任地学会评议员。胡适、蔡元培、王云五编辑,商务印书馆1937年出版的《张菊生先生七十生日纪念论文集》,其中自然科学类收有傅运森长文力作《十二辰考》。东方杂志社编印、商务印书馆发行的《考古学零简》中有傅氏《元西域宗王致法兰西王书考》一篇,但据笔者考索,《东方杂志》1911年第八卷第三号上有孙毓修《元西域宗王致法兰克王书考》,除“法兰克”改“法兰西”外,两文全然相同。孙氏江苏无锡人,缪荃孙高弟,又曾随美国女教士习外文,出任商务印书馆编辑、译员,与傅运森有同事之雅。这篇论文究竟谁作尚难判定,但此册《考古学零简》同时作为《东方杂志》二十周年纪念刊物,共收有罗振玉、王国维等七篇文章,傅文之前即孙毓修《唐写本公牍契约考》,按常理不应搞错作者。又李思纯《元史学》第一章引用傅运森此文,出处却是《东方杂志》八卷三号。详情如何,有待发覆。
再论译著及其他,《泰西事物起原》《新译列国岁计政要》,均从日文迻译而来,傅运森还加以补述说明。日本白鸟库吉著、方壮猷译《东胡民族考》由商务印书馆1934年出版,傅运森作序,揭橥书中精义,也指出乖戾之处,并向著者致敬。1925年《东方杂志》第二十二卷第十五号上有何炳松《蒙古史导言并序》,译述英国人霍渥尔特(Howorth)著《蒙古史》梗概,称“所有译名,均经傅运森先生订正”。何氏受聘于商务印书馆,与傅运森同是商务编审委员会编审员、大学丛书委员会委员,在《历史研究法》《浙东学派溯源》两书自序中也表达了对傅氏切磋指谬的感荷之情。1925年《东方杂志》第二十二卷第五号上有唐钺《杨朱考》,文中反驳当时学界或以杨朱为庄周说,解释《庄子·胠箧》“十二世”乃夸饰之说,括注“这说是傅纬平先生提醒我的,我很感谢他”,该篇后又收入《国故学讨论集》第四集和《古史辨》第四册。1927年《东方杂志》第二十四卷第二十一号上有贺昌群《上古哲学史上的名家与所谓“别墨”》,中云“承傅纬平先生的指示,使我十分感佩”,因傅氏相告 “《韩非传》之刑名,实即形名,后世误以法律为刑名,与下文法、术之法重复矣。因《韩非传》注解不明,遂至后人误会”。
傅运森虽非社会活动家,但也算文化圈名流贤达,在不少地方可见其身影。胡适1921年应邀考察商务印书馆,7月18日日记写道:“今天我专访编辑所中的熟人。先看傅纬平先生(运森),他是我家兄弟的老朋友,十二年不曾见着了。”1934年2月9日又记:“到商务看见云五、拔可、傅纬平诸先生。并参观四层楼上的东方图书馆。”傅运森还先后与蔡元培、张元济、王云五等人联署发起《为杜亚泉募集子女教养基金启》《高梦旦先生追悼会启事》《为募集汤颐琐先生赙款公启》,鲁迅逝世后也曾与人合送祭幛一张。但这些记载都像是例行公事,只能见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形象。
傅运森的大致面目已经勾勒出来,再与傅勤家相较,重合度极高。傅运森以编辑谋生,但勤于笔耕,著译多种,基本在商务出版。他也称得上博学的历史学家,尤精于边疆史地、诸子百家。傅勤家懂英、日文,《中国道教史》又颇采日本汉学家小柳司气太、常盘大定之说,作品亦多由商务发行。两者的诸多细节若合符契,更何况还有那篇如出一手的《道教之起源与流布》呢。
至于说傅勤家性别不明,源头在前述《西藏志》卷末的一段话:“本书原名《西藏之生活》,经董之学先生全部译出,付本馆排印,乃甫排及半而遭‘一·二八’之兵燹,后半之译稿全行毁失。因托傅勤家女士续译,即自第十三章末页起,迄于第二十七章,皆傅女士续译者。”
男作家故意用女性笔名者亦复不少,如茅盾用过“四珍”“冬芬”,巴金在白色恐怖时期用过“欧阳镜蓉”,特别标明女士者也不乏其例,如茅盾用“冯虚女士”,赵景深用“露明女士”,孙席珍用“织云女士”等。傅运森(或与商务印书馆合谋)虚晃一枪的“傅勤家女士”,或许并不仅仅是“文人狡狯之笔”。因为该书原译者董之学亦用笔名,真名董维键,湖南桃源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5年不幸被捕,直到“七七事变”后经中共中央与国民党交涉才获释出狱。商务1936年出版该书时大概故意用“傅勤家女士”作为对策。
富有象征意味的是,《东方杂志》1934年元旦发行的第三十一卷第一号,也即三十周年纪念号上,有一栏“个人计划”,共有马寅初、顾颉刚、茅盾等72人出现。其他人均侃侃而谈,展望未来,惟有傅运森称:“不闻上帝有何计划,鄙人凡夫,更有何计划乎!”今日看来,似是一语成谶,傅运森(或傅勤家)晚景如何,卒年何时,皆不明确,而且世易时移,不经意间,竟成了“学术史上的失踪者”。
作者:楼培(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编辑:于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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