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六)
逛旧书店,有如在海滩捡贝壳;你弯下腰,看见有形状斑纹奇异的,就连沙带水拾取,心中欢喜。
春秋天去琉璃厂,我陆续买了一些价廉物美的新旧剧本,抱回家来,摊在台灯下翻阅。这一类书,我陆续买了几十种,凡是久演不衰的老戏,都读过了。
从旧剧本的出版年代说起,我收藏的最早的本子,是民国三十六年国立编译馆出版、中正书局印行的《修订平剧选》第五集。这一集收入《探寒窑》《御碑亭》《定军山》《玉堂春》四个折子戏,是经过编译馆整理的本子。抗战时期,重庆成立编译馆,整理、保存传统文化,翻译西方经典,是抗日队伍中的文化部队。梁实秋先生作为编译馆社会组的组长,主持其事。赵太侔、卢前等先生,是戏剧剧本整理的主要工作人员。从这一期印出的广告目录看,剧本全集有20集,当年是否出全,我没再了解。我在琉璃厂,随意买旧书,没有成龙配套的愿望,只是买来翻翻而已。
第二本,是民国三十七年上海中央书店印行的《戏典》第六十集,收剧本六种,其中有《十三妹》。十三妹是小说《儿女英雄传》中的何玉凤,本来在小说里已是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搬上舞台,还是生命力旺盛的剧目,近年仍在演出。这个《戏典》的出版背景,我也没了解,不打算收集齐全,只是在海滩捡了一枚贝壳,拿在手上看看而已。
我收藏的第三类剧本,是机关图书馆处理的旧书,书上说明是“中山大学中文系五六级明清传奇校勘小组整理”的《邯郸记》《杀狗记》。这是王季思先生主持的课题,整理出版的剧本是全本。这一类剧本到底出了多少种,我同样没再深入调查。我是读剧本的“票友”,兴致来了就唱几段,兴尽则返。我认真读过的《西厢记》,是王季思先生校注的。王先生是研究戏剧的专家,他的一生是为一事而来,尽一事而去。在他的随笔散文集《玉轮轩后集》里,他回忆:“抗日战争发生,淞沪沦陷,我仓皇南归永嘉,只带了《元曲选》和《西厢记》出来,其余图书资料全部丧失。”我有一部《元人杂剧选》,顾学颉先生选注,是机关图书馆处理书。读这类剧本,我是当作文学书籍读的;同时,对戏剧的演出形式、剧本的文学价值,有了细致的观察和了解。
我多年住在西长安街。有一年,在北京市文化局大门外,发现一个临时建筑的木板房里在卖报刊书籍,其中有一册京剧剧本定价0.25元,收《恶虎村》《斩经堂》《四郎探母》《连环套》,署《戏剧艺术》《上海戏剧》编辑部编。我只花了两角五分钱,就买了四出戏。
翁偶虹先生是老一辈的剧作家。我有一本他与王颉竹编的《将相和》。在《史记》里,蔺相如、廉颇的故事很生动,编成戏剧,为两个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设置几层场景,历史故事就普及了。早年,我在电视新闻看到,有一位文化部的领导去看望翁先生,刚见面,翁就对那位领导说:“恩人呐!”那位领导大概在办公大楼里从没听见过这样的话,听他言连连摇头:“不能这样说!”原来,领导关心老专家的生活,为翁先生解决了住房难的问题。翁先生还是老派老礼,用老话感谢领导。程派经典《锁麟囊》,是翁先生编的。在《秋声集——程派艺术研究专集》里,我读过他回忆和程砚秋合作的文章,对这位老剧人的情况略知一二。《锁麟囊》薛湘灵下轿时唱的“春秋亭外风雨暴”一段,真是艺术高峰,具有恒久魅力。
戏剧剧本,在舞台演出的实践中,是不断修改、变化的。一出传统剧目,不同剧种,甚至不同演员,都会有不同的名称和演出方式。顾颉刚先生当年在北京上大学时迷恋戏剧,从戏剧剧本的不同发现历史的可疑,从而创古史辨派,开辟现代史学的新路。历史剧剧本的编写和演出,是另一套话语体系,已从古籍中记载的历史剥离。有趣的是,中国人的历史观,特别是农村劳动人民的历史观,主要是从戏剧、说书中获得的。
戏剧剧本《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是文人创作的,是高峰式的作品,我是当作经典文学作品来读的。过去有大量的剧本,尽管经过整理,因为整理者的文化水准和艺术趣味不高,有文学价值的很少。有些老艺人不识字,是听音背记台词的。好在观众是听戏,看演员的唱功、做工的,并不在乎剧本台词的雅俗。一出戏的故事、剧中人物的唱词,他们早就熟悉了,他们来剧场,是来听“腔”的。
我现在也有条件“听戏”,那就是看名家的演出,看电视的戏曲频道,凡有名角名段,我就会打开电视机收听收看,欣赏国粹。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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