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成的《陇关道》写从西安到临洮,《榆林道》写从西安到同心。我的好朋友罗丰读了之后说,估计他下一本书叫《萧关道》,写从固原到兰州(天水)。】
我所读2022年中国新出旅行著作中,翻译引入多于中文原创。引入的又分传统名著与新出佳作两类。前者犹以英国著名旅行作家威廉·达尔林普尔(William Dalrymple)最突出,他的几种早成经典的旅行作品被同时推出,堪称中文旅行写作的一件大事。达尔林普尔虽然也被说成历史学家,但他的早期写作(以及今后足以长久传世的)大概主要是旅行作品。社科文献出版社一口气推出他最重要的四部旅行作品,包括常见旅行文学书单中通常都会列入的《仙那度》《精灵之城:德里的一年》《圣山来客:追寻拜占庭的余辉》以及《迦利时代:南亚次大陆游记》等。我在写《从大都到上都》时,仔细研读过《仙那度》,还摘译了书中几个段落。这部达尔林普尔的“少作”已经具备了他后来成熟期的许多品质,比如叙述与情感的优美均衡。
翻译引进的新出佳作中,有两种特别值得推荐。埃丽卡·法特兰(Erika Fatland)的《中亚行纪》在近年有关中亚的旅行作品中最受好评。法特兰是挪威人,1983年出生,在奥斯陆大学和哥本哈根大学接受了社会人类学训练,三十岁前就针对两起恐怖主义袭击著有《天使村庄》和《无夏之年》,显露出思想与写作的潜力。《中亚行纪》是她的第一部旅行作品,自2014年挪威语版出版以来,迅速译成多种语文,特别是2020年英译本出版后,法特兰声名鹊起,成为当今最受关注的旅行作家之一。她在《中亚行纪》之后又已推出《边界:环俄罗斯边境之旅》(2021)和《高地:穿越喜马拉雅之旅》(2022),都频频登上各类旅行写作的年度最佳书单。《中亚行纪》记录作者在几年间两次深入中亚五国的田野调查(其中最让人羡慕的是她在土库曼斯坦的旅行),非凡的语言天赋,与陌生人迅速熟络的社交能力,敏锐而富有深意的观察,以及恰到好处的表达,成为埃丽卡·法特兰旅行写作的标签风格。
《中亚行纪:土库曼斯坦、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之旅》
[挪威] 埃丽卡·法特兰 | 著 杨晓琼 | 译
河南文艺·理想国,2022
另一部佳作是乔纳森·斯拉特(Jonathan C.Slaght)的《远东冰原上的猫头鹰》。年轻的斯拉特选择俄罗斯远东滨海地区的濒危物种毛腿渔鸮作为博士论文的研究主题,五年间多次来到远东,与俄罗斯当地同行合作,全面调查和研究连本地人也不容易见到、因而相当陌生的毛腿渔鸮。通过他记录的一次次野外作业,读者对他的田野工作,对毛腿渔鸮,对那些把伏特加当白水的俄罗斯人,都有了亲切的了解。这本书在内容上可谓惊心动魄,在写作上算得深思熟虑,既是精彩绝伦的自然写作,又是第一流的旅行文学。我去年夏天在四川陪保罗·萨洛佩克(Paul Salopek)徒步时,他向我推荐这本书,称为“近年有关西伯利亚最好的书”。没想到两个多月后就见到了中文译本。当然,历史地看,有关俄罗斯远东最好的旅行著作,还是阿尔谢尼耶夫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斯拉特对阿尔谢尼耶夫的热爱,既体现在他在书中反复提到阿尔谢尼耶夫,也体现在他重新翻译了阿尔谢尼耶夫(Across the Ussuri Kray: Travels in the Sikhote-Alin Mountains,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6)。值得指出的是,斯拉特的译本和苏联时代出版的阿尔谢尼耶夫差别很大。乔纳森·斯拉特目前正在写他这些年在俄罗斯远东的另一项工作:保护阿穆尔虎(东北虎),暂定书名为《帝国之间的老虎》(Tigers Between Empires),相信会是一部精彩的书。
中文原创的旅行写作一定很多,这里就我有限阅读所及,重点推荐三种。首先是一本探险回忆或探险纪实类的,冯静《不可征服:中国姑娘徒步南极难抵极纪实》。在读这本书之前,我都不知道南极洲除了有个南极点,还有一个难抵极(Pole of Inaccessibility,缩写为POI)。南极点是就地球而言的,难抵极则是就南极大陆而言的,也就是距离南极大陆各海岸线最远的陆地中心,是距南冰洋最远的一个点。尽管具体位置存在争论,难抵极比南极点更难以抵达,这对于探险者来说自然有极大的诱惑。
近二十年来,颇有人尝试依靠人力拖拉和雪地风筝,完全不借助机械力,跨越数千公里的极地冰盖,最终到达难抵极。这当然是惊世骇俗的极限挑战之旅。本书作者冯静自2014年立志征服难抵极,经过长期准备和训练,先于2017—2018年徒步南极点(1130公里),后于2019年11月启动长达1800公里的征程,克服不可思议的诸多困难,走了80天,终于在2020年1月25日抵达难抵极,成为“第一次依靠双脚”完成这一壮举的人。《不可征服》是这一壮举的忠实记录。对于不大可能以这种方式挑战自己的读者,读这本书就如同在电视上看别人冒险,多少是有点刺激的。
第二本是《榆林道》,作者胡成,自2020年出版《陇关道》,已是受人瞩目的旅行作家。胡成的旅行是借助公共交通,穿越陕甘宁三地,按照时空次序记录自己所见所闻所感。《陇关道》写从西安到临洮,《榆林道》写从西安到同心。我的好朋友罗丰读了之后说,估计他下一本书叫《萧关道》,写从固原到兰州(天水)。胡成的旅行写作风格独特,可以称为“西北风”,不止写作对象是西北的山川城镇,语言风格也是浓烈的黄土味。比如这样的话:“沉默的时候,黑夜悄无声息地吞噬了波罗池梁,吞噬了牛羊。阒寂无声,我那消失许久的耳鸣卷土重来,无休无止。”西北大地深厚的历史堆积当然是胡成趁手的利器,任何旅人都不可能避开随处可见的往昔。比较而言,《榆林道》对历史的挖掘不如《陇关道》,常常满足于引几句方志,可谓浅尝辄止。不过这也给了他更多空间描摹活生生的西北人,那些对话,那些故事,都让人久久难忘。
最后说青年作家大头马的旅行文集《东游西荡》,这可能是最具文学性的游记作品。这里说“文学性”也许不够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可能是虚构与抒情。一般来说,旅行写作以提供旅行信息为主,虽然通常少不得作为叙述者的“我”,但“我”并不在舞台的中心,毋宁说,读者只是借“我”的眼睛看外面的世界。如果这算是旅行文学的一个传统,那么大头马就是一个反传统的旅行作家。《东游西荡》所收九篇游记,虽然涉及南极、冰岛、古巴、巴西、意大利、日本、阿根廷和缅甸等各有特性的旅行目的地,但它们都是被虚化了的背景,清晰的焦点只在作者自己。小说家的身份(或者说写作经验)使作者毫不费力地表达自我,这或许会让很多旅行作家艳羡不已。比如作者在秋叶原街头,还没有怎么写她看见了什么,忽然就有了一长段感慨,最后总结道:“生活让我变成了一个无趣的成年人,唯余一些力气向大海呼唤。”《东游西荡》验证了旅行写作的多种可能。
作者:罗新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编辑:陈韶旭
责任编辑:李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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