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来,是为学生准备。教师销假备课,新学期就开始了。学生来,是为花朵准备。学生返校登记,春天就进入了校园。
一整个校园里,最先开的是白玉兰。前一天,毛茸茸的顶芽端坐枝头,像警觉的小动物。第二天,皮毛劈开,露出花被片,似白色柞绸。温润香气荡漾下,山茶也跟着开了,硕大花盘红艳艳,衬着油绿叶子,有种中式的喜气。
我的祖母退休,带回印有厂名的搪瓷饭碗、茶杯和毛巾,还有胸佩的大红花。那花就像这茶花,下面还挂着布条子,烫着金字:光荣退休。厂里的干部敲锣打鼓把祖母送回家,周边邻居都说,大厂好。
我扯着胸花玩,直到扎花的铅丝松动,直到花瓣散开,原来是一卷上浆的绢布,沾了水,会洇色。我也把真茶花捡回来,把花瓣一片片摊平夹进书本。过了几天去看,红色变成粉色,再过一段时间去看,粉色变成褐色,像陈旧的血迹。我就不喜欢了,把它们剔出来。但有时忘了扔,隔年翻书时看见,那花瓣早就和书页粘合在一起,变脆了,变得透明。一吹,如糯米纸一样,扑簌簌掉落。
山茶开了后,就轮到迎春和结香。前者开成了一片小型的金色瀑布,后者则把串串黄灯笼高挂枝头。学生们跑步,绕着操场一圈又一圈,每次经过那几棵结香,都要捂住鼻子。结香的香气过于汹涌,叫人吃不消。只有学校里的皮大王才似闻不到,一直去花坛偷偷挖着什么。
老师捉住皮大王问:“为什么逃课去花坛?”皮大王不肯说。但同犯不禁恐吓,已经招了:“我们去种花。”
老师问:“种什么呢?”
同犯坦白从宽:“我们,把话梅核种下去,秋天,可以结出许多话梅来吃。”
老师问:“怎么个种法?”
同犯说:“我们分工了,他早上去翻土,我下午去浇水。我们还从家里带了鸽屎施肥。”
老师道,“好的,那你们答应老师,一,利用课间休息去,不要逃课,二,浇水施肥同时,要每天写种植日记。”皮大王抬起头,不可置信,自己竟然没有挨训。
惊蛰了,打雷了,下雨了。天气转暖,玉兰凋谢。皮大王趴在窗口,久久凝视。紫荆开了,海棠也开了,婆婆纳将蓝色小花繁星般铺满地面,但话梅没有抽芽。
老师走过来,双手按在皮大王肩膀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到花坛。皮大王一铲插下去,新翻出的泥土湿润,褐色土块里露出淡棕色的圆点,是话梅核。它们日日接受孩子的照看,但什么动静也没有。
煮过的种子,不会发芽。老师说。然后他讲解了种皮、胚和胚乳。埋过话梅核的地面被翻搅,从泥洞深处爬出好几个肥滚滚的西瓜虫来。老师捉了西瓜虫给皮大王,说:试试看养西瓜虫。在鞋盒里搭建一个立体迷宫,用番茄皮为饵,指引它们认识道路,走出迷宫。
那一个学期,我们班上每个学生都养了西瓜虫。每个人都在课桌里放一只鞋盒。胖乎乎的潮虫像含羞草一样,被轻轻一触,就滚成一个圆球。大家兴高采烈去找老师。但老师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坐着,桌上摊开一本全英文的书。
1997年的春天,我祖父母工作过的万人大厂,正从市区搬到郊区。国营大厂在砸锭裁员,而外资企业在浦东设市招人。老师和我们说这些话,好像在讲解种皮、胚和胚乳,好像在试图解释,为什么为话梅核再殷勤地浇灌,也不会开出花来。
“我不想一直在这里,你们能明白?”老师说。
春天过去,大家各自豢养的西瓜虫都养熟了。天天用饵驯导,它们大多也会绕开预设的歧途走出迷宫。后来我们把这件事情说给老师听,在2017年的网络上。班级同学会花了二十年,终于在跨国公司高管的页面上看到他的电邮地址。他回了一封全英文的邮件,说在年轻的时候做过你们的老师,我亦感到十分荣幸。非常书面的措辞。
那时候他真的很年轻,实在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年长些的老师把皮大王捉到他面前,是要他来教训做规矩。但他却耐心地等待在一边,等待孩子种话梅。话梅没有顶出泥土,但西瓜虫钻出了一个春天。
文: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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