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武汉人给北上广深的亲友们送礼,好像有了一点变化,由一年四季长短粗细鲜香咸辣的真空袋鸭脖子大法,总算有了转向与缝隙,大家回过头,将红菜薹派上了场。北风起,江汉寒,各处菜场里,红菜薹一小捆一小捆垒起来,城垛一般,与对面廊下阳光里吊着的影影绰绰的腌肉多么登对,引诱我们的口水。等到霜如雪、雪成堆的寒冬腊月,菜薹们修炼到炉火纯青,盈盈紫玉,纤纤美腿,清香、脆嫩、腴美,又稍稍有一点苦意思,和着刚刚入味的腊肉片,应对荆襄云梦间的稻米饭,极普通的饮食,却也是上天赏赐的恩物日常。莼鲈之思,是游子念着故乡,我们这些在故乡莼鲈间的人,也何尝不挂念外面的游子诶。有时候放下筷子,就会情不自禁去菜场买几斤红菜薹,给住在南宁弟弟家的父母寄去,父母收到了,打电话来,说不要不要,快递多贵,语气里却可以听出好开心。“菜鸟驿站”里的快递员对新业务见怪不怪了,菜场里卖菜的大姐明白这是新生意一桩,特别将粗壮肥大、黄花霍霍的红菜薹挑出来码堆,在赋义了亲情后,准备溢价卖给我这样的有心人,她们的招呼是:“红菜薹,送人的正宗的洪山菜薹!”
的确是好菜薹,却未必是正宗的洪山菜薹吧。据说正宗的洪山菜薹出自武昌的宝通禅寺。外地来的朋友坐老京广线过武汉,会经过长江大桥,大桥连接着江北的龟山与江南的蛇山。蛇山由江边的黄鹤楼开始,微土细石,隐隐草树,迤逦向东,断断续续,其势一直伸展到华中科技大学的喻家山。这一段武汉的龙脉,已经被条条铁路、公路、地铁、高楼、学校、小区分解成无数的单元,如果还算是蛇的话,已经是一条负戴着种种现代性景观的奇异羽蛇了。宝通寺的灯火院落就是其中受命表现“传统”的一个单元,弥勒佛、如来佛、燃灯古佛、观音们的坐殿也并不见得就比附近高校“研究僧”们的宿舍宽敞,和尚师傅们也只能在亭亭的洪山宝塔之下,见缝插针地开辟几块菜地,去实践马祖大师与百丈禅师“昼而农,夜而禅”的丛林修禅遗训,声名赫赫的宝通寺菜薹,大概每年只能种出半亩的样子。
我常常去宝通寺,为儿子的幼儿园考小考中考高考烧香,爬洪山宝塔,一身热汗地下来,会对着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菜薹流口水———像我这样流口水的香客与居士一定不在少数,不然,何来铁丝网惹尘埃? 和尚们不养几条藏獒守护这武汉第一珍宝,就算够对得起我们的了。我只能学着阿Q在心里想:“菜薹好吃,但有口福的师傅们,你们敢用腊肉炒吗? 没有遇到腊肉的菜薹,就像没有放花椒与辣椒的成都火锅,没有遇到恋爱的美女,多可惜。”和尚师傅们大概也知道了我们的贪嗔痴,他们果断地修改了“正宗菜薹”的故事脚本,所以有一种说法是,能听到宝塔下的宝通寺钟,在钟声里长大的菜薹其实也是蛮正宗的。对,菜薹不是有一股子苦味吗? 这个苦味其实就是禅味,在和尚们的念经声里有,在普渡众生的寺钟声里,也有啊,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妙哉斯解,乖乖,真是吃一箸菜薹,都可以悟一个禅。
然而,然而……就是将宝通寺钟声覆盖的全武昌,拔去高楼名校种成菜薹田,也是不够武汉人民和全国与武汉相关的人民,伸出箸筷撩拨的啊。只能说,由宝通禅寺流出的红菜薹细羽一般的种籽,很快扩散到周边的江汉平原,这些村庄的菜地里,种出来的红菜薹,虽然望不见宝塔,听不见钟声,但极目楚天舒,楚天里的每一棵草木,也是有佛性的啊,我相信,世界上除了宝通寺的大和尚,也很少有人的舌头能知道什么是“正宗”的洪山菜薹吧。
所以,我家以前也在寒冬时节,在球白菜、莴苣、胡萝 卜、蚕豆苗、麦苗中间,开辟出几分菜薹地,三九四九霜雪交错的时节,也能每天下午掐出一担盈盈紫玉的红菜薹,第二天清早由父亲用自行车载到肖港镇集市,由菜贩子买下来装上人货混杂的绿皮火车,运到汉口江北的大智门火车站,分发到各菜市场冒充“正宗洪山菜薹”发卖。冬日的木头餐桌上,有田园里的萝卜白菜,池塘里的莲藕家鱼,又有年猪豆腐,应接不暇,其实轮不到红菜薹称兄道弟,母亲偶尔炒一碗出来,我们都不太爱吃,父亲下酒,也不吃它。我们觉得有一点苦。武汉人不会吃东西,总爱吃苦瓜、菜薹这样有苦味的名堂,相信他们夏天时,不小心煮到苦的瓠子,也会很开心吧,满城的智障啊……我相信父亲嚼着花生米时,是这么想的。三十年后,我也做了武汉人,我也爱吃红菜薹了,才慢慢明白,它是在无数的大鱼大肉,无尽的浓香甜美里,才以清腴微苦出格,加上腊肉在味蕾中爆发的奇妙曲线,紫袍加身,成为酒席之上的王者的。这就像 《红楼梦》 里宝玉少爷与黛玉姑娘谈的禅,没有泼天的富贵,谈什么啊? 也像欧洲知识分子谈后现代,没有亚非拉的血汗工厂,谈个毛线啊。
当年我最爱的一道菜,其实是母亲炒的白菜薹,我们老家的黑杆白菜,肥壮厚实,等到霜消雪化的早春,放弃绿叶的事业,开始专心地抽薹开花,准备实践十字花科植物繁盛的生育。花苞刚成形的时候,菜薹会有拇指粗细,两拃多长。姐姐去掐一大把回家,指头捻动,轮转剐掉皮,留着枝头的花苞,用井水洗净,交母亲用三四块腊肉炒出来,就会统治当晚除花生米之外,我们家的餐桌,我们兄妹每个人,大概也只能分到三四根的样子吧。此夜的白菜薹,与大名鼎鼎的红菜薹比较,清香、脆嫩、腴美皆不逊,只是一段苦意思,却被置换成了清甜,绕梁三日。这一番滋味,现在想起来,好像就是我们贫穷、清寒而又温情的乡村生活的一个象征。哪怕是,春暖花开,我们一个个吃菜薹的小孩,吃下糖塔,在村后的树林里涨红脸拉下弯弯曲曲的蛔虫堆栈时,会情不自禁地将它们连接起来:我们吃到的蛔虫卵,大概也是由田园的五谷轮回里得来的,黑杆白菜可是承受农家肥的大户,所谓道在屎溺中,正如之前,禅在红菜薹里,是一样的吧。
高三的一年,寒假结束,我去和平二的公路边搭车,到孝感读书,妈妈让我用饭盒带菜,没有给花生米,也没有放咸鱼块,而是装了满满一铝饭盒腊肉炒的白菜薹,整整齐齐,柴堆似的。我挤上春节后罐头一般的巴士,夕照中来到学校,正好赶上食堂开晚饭。窗口上买了三两米饭,没有打菜,与几位同学一起就着白菜薹吃饭,饭粒硬得像子弹,菜薹还是温热的,并没有晾凉。吃饭咽菜,想着数月之后的高考,我一时眼里潮潮的。我明白,这一盒白菜薹,大概是不识字的母亲,对她由乡村里出来的,即将面临人生大考的大儿子,能做出的最大的宠溺了。
2018年2月12日,孝感,农丰四村
文: 舒飞廉
编辑制作: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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