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水碓坑,一个“脸”朝西的小村。村名藏起了旧事——在明朝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光里挨家挨户手工做纸这件营生。
上午,村庄与太阳隔岸相望。特别是冬日,自然的丰茂褪去,小村就凛然地裸着。正午,阳光才摸进村来,像电影的慢镜头推进,每处细节都慢慢呈现,产生另外一种审美来。
———阳光从瓦背上流泻下来。我看到流动的痕迹,听到滴落的声音,跟雨声一样好。光是音符。光也是水,在院子三分之二以外处形成一条静谧而温暖的河流。
“河流”是一个空间,犹如一幅画的画框。而绘画的内容是一位织带的农妇。我看她,就像看一幅画。
———坐在竹椅上的她,没在阳光里,头发闪着银光,像鱼儿在水里。她的一双手,像鳍,帮助她在水中活动。而这双手的活动范围只在一个矩形木框上。
———这是一个平面的矩形木框,大约长六十厘米,宽十四厘米。木框两条长边的内侧有槽,是中间那根木条上下活动的轨道。一头的宽边有一方形的孔,中间的木条从中穿过。推动木条的力来源于木条一端的把手。木框通体发着荸荠紫的光,是手和线与它长期摩擦出来的属于这个木框的光阴。
我实在难以描绘这种只有几根木条组成的工具———织带架。这种完全服从手的工具,直白到没有任何可以描述的繁文缛节。但我从这个简单的工具里看到一双手。是手让工具成为忠实单一的仆人。
织带架的一边顶在院墙上,陷进厚厚的苍苔;一边顶在农妇的肚子上,陷进柔软的肚皮。来自丹田的力仿佛使这个狭长的木框悬浮于空气中。而蓝白两色棉线,绷紧在木框的上下两边,像谱线,被一双手编排出听不见的音乐。
此时,音乐是图景———“梅花”开了,一朵,两朵,三朵———一米长的带子上,最后会开满八朵梅花。其实,梅花是在一双像老梅干的手上开出来的。这双手像安排节候农事一样安排着梅花开放前前后后琐碎的事:带边是“两双”(四条) 棉线,带眉是“四双”棉线,中间的花纹是“二十双”棉线。这多么像播种,这个土坑里放几颗,那个土坑放几颗。“带刀”像一张椭圆形的树叶,配合手,拉,勾,压,点,这打理线与线的关系就像一把锄头侍弄庄稼。手的再生功能也表现在它以“提手旁”与好多的字结伴,生成“打”“提”“担”“拍”等新的字,也是新的图景。这是一双手的伟大吧!
而不可见的线是光。图案也是光的踪迹———那些被树枝,或者云朵遮挡的,被水面折射的光,也被这一双手编织———那是“梅花”影子。
我的眼睛肯定拦截了一些东西,在场和不在场的事物只被我部分地框了进来。在这个过程中,我惊叹于一位农家妇女身体里携带着的艺术直觉。我甚至可以确定这艺术的直觉来源于她那柔软的腹部———是孕育生命的腹部把天生的艺术能量通过织带架源源不断传导上来。织带的几何图案,让任何一个几何学家或者擅长于透视的西画家也自叹不如。
农妇的艺术自觉培植于博大的自然和自身需要,这也是人类工艺起源的两个因素———不用于交易,只为了满足自身需要而创造,就像把树叶当器物,用苇叶编草席,这是人类的智慧。在机械和电脑凌驾于手工之上的今天,或许可阐释为人类原始的灵光。这个词在今天仿佛也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然指向遥远的造物之初。
这幅画面上的内容是可见的,当我进入它的空间后,却给我打开了多重的世界。这多么神妙。我清楚地看到:不用于交易的山野民众的工艺,总是在微小的事物上构建着意义———这是形而上。
织带是一块藏蓝的长方形土布的系带,这块布叫“围身”,带子就叫“围身带”了。围在身上除了保护衣服不易磨损,还可用作背娃娃的包巾,仿若少数民族的小背篓。
土布“围身”,在带子上动了繁密的心思。以“梅花”图案最为常见,也有“五世其昌”“福禄寿喜”“天长地久”等文字图案。这些文字指向词的本身,犹如创造之物投射到创造者身上———她们渴望的世界。这仅有的装饰,附在身体上,成为有象征意义的符号。
太阳在屋后山梁上那株老树的枝桠上挂着,织带架上的带子已开出两朵“梅花”,第三朵已开了一半。蓝白棉线交织出的图案,犹如雪中墨梅,骨子老得很。
一条织带暗示着时光的流逝。织一条常见的“梅花带”,需要一天的时间,而织一条“文字带”需要一周时间。而我这个有着“梅花带”记忆的人,看到了另一种时间的流逝———从前,当下,今后。我们都有一双内在之眼,收集、整理、保存消失的东西,然后在某次视觉的经验中重新归来。这是怀旧,其实也是启示。看一幅画如此,看眼前的一条织带也是如此。
于我,在“梅花带”的第一朵梅花里,我看见我的祖母把围身围在衣服的第四颗纽扣处,两手把带子拉到腰后打个结,而围身的下摆一直铺到脚跟,走起路来,鼓着风“蓬蓬”地响着。双手仿佛永远没空的祖母,再也没有一只手伸出来牵我,我只能拉着围身,跟在她身边,从老屋到山野,或者到纸槽里捞纸。直到哭了,祖母才放下手中的活,解下围身朝我走来。围身从我后背裹过来,开着梅花的带子从我手臂下穿过,然后她背朝我蹲下来,长长的带子越过她的肩头,交叉于胸前,而后又穿过臂下,拉到后面我的脚弯处,打一个结,最后直起腰站起来。我已经贴在了祖母的背上了,小小的身体随着祖母的身体一起一伏捞纸,暖暖的,像在摇篮里,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朵梅花里,我的祖母像老梅树上的一朵花瓣,随风化泥而去。那条“围身”搭在老屋那张落满灰尘的椅子的靠背上。有一次,我回到老屋拿起这条“围身”,手一拉带子,“梅花”随即寸寸成灰。此时,村里已没有人织“梅花带”,那些善织的老人都像花儿一样凋落了。
而这朵还没有织完的半开的梅花,是眼前织带的农妇———林秀凤,她今年六十五岁,夏天从城里回乡下住。一座七间老屋,只有她与老伴住,两位老人也不下田,也不做纸,闲不住了就从楼阁里找出织带架,买来纱线,慢慢的,慢慢的,在一朵梅花里打发时光。这时的梅花比往日开得慢了一个节候。
林秀凤已织好了三条“梅花带”。她说,都被外路人买走了,一条一百五十元钱。
“梅花带”在即将遗落前夕显出另一种价值来。
此刻,太阳落下去了。我一直描述的这幅画的内容开始模糊不清,最后消失不可见———一切埋藏在黑暗里,如白雪覆盖大地。
给黑夜以雪的款待。雪里的梅花还会一直开吗? 在这东海一隅的山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