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
我的朋友总是说我,你对奈良,还是有比对别的日本城市,更特殊的感情啊。我说,那还用说吗? 在奈良想长安,处处都是触发点啊。且不说正仓院那些唐代的宝物,就是那些寺庙的一檐,一瓦,都能让人穿越回大唐。但是我并没有跟他们提起,对奈良抱有这样情感,最初一颗种子,是两千年左右落下。那时还在做林谷芳先生的访谈书 《十年去来———一个台湾人眼中的大陆》,我向他感叹故乡古都气象不再,随后问这位有情怀又有唐人之风的台湾文化人,西安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显出大唐气象? 他当时向我举法隆寺:“寺前有一条很宽的马路,铺着细细的黄沙,两边是矮矮的土围墙,单单那土墙的色彩,就让美术界人士赞叹不已。尤其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那种大气、优雅与从容,就呈现出一种很浓的历史氛围和沉淀。这时候你会说,这就是大唐。”
真也是造化弄人,从听到这样的描述,到亲炙法隆寺,中间忽忽竟十年。其间不是没有来过奈良,但时间匆匆,分身乏术,竟然还是错过。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去了,借助正仓院10月28日开始的展。我和朋友特意提前了几天到达,不用说,先造访的就是法隆寺。
奈良城不大,法隆寺坐JR线和公交线都只有几站。但就是几站的驶出,竟是别一番奈良风貌,说来差别真大。法隆寺在斑鸠町,这是个古老的地名,因为最先的法隆寺,就命名为斑鸠寺。斑鸠町里有没有斑鸠,我不知道,但放眼望去,这里仍然是一片原野景象。尤其是坐JR出了法隆寺那一站,眼前的屋舍人家,就像依着田园而建。连伸向远方的铁轨,都像是从井田巷陌中间开出。行车道长而窄,以至于我行在一侧,心里总有些胆颤。不是怕自己被车撞到,就是担心会影响到骑车的人。要知道大部分城市,行人道与汽车道,都有线隔开,或者干脆以栅栏分界。可这里……车的两边,步道只有一尺多宽,自行车也穿行其间,这,到底是让人走还是不走?
这么思虑着,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行人没有几个,骑车人亦稀稀落落。整个斑鸠町,俨然就只我们两个闲人,在那里晃晃荡荡。已然看到法隆寺的路标了,就不免心生奇怪,怎么老感觉不到接近一个名胜旅游地时,那种纷杂热闹劲呢?
穿街走巷,两边尽是人家,个个门扉紧闭,绿植倒是从矮矮的围墙内显映出来,人人都像园艺家,修剪得一丛好花树。我的旅伴一直在学花道与茶道,因此品鉴各家的园艺布局很是上瘾,以至于走着走着就说开了这样的话:其实,这样一天沿路看看也不错。
这话我正思忖着怎样接,迎面走来一位老太太。她看着我们,突然就噼里啪啦说开日语,样子既热情又生动,对不住她的是我那初阶的日语,眼见得一个个词汇噼噼啪啪往地上掉。最后只听出“食”一个单词。又见她手往身后指,就猜想,她大概是向我们介绍一处吃东西的去处。可是到底在哪里呢? 还是不知道。而她就这样甩甩手走人,置我们于一片懵懵懂懂。
我的旅伴因此感慨,这里还是偏乡下啊,因此会有这样的人出现。这种观点她之前也表达过,我以为是她这样多往来京都的京都控的偏见。这一瞬间,我竟然有些被她说服。这里确有一种乡间的安适,是同为古都的京都所没有的。京都虽然古老,但人还是要提起气来生活。我行前正好看到老京都人、学者梅棹忠夫的 《京都导览》,处处都在做这样的提示。他说:“京都是日本最早拥有‘都市性格’的地方。”所谓“都市性格”,“就是建立在非自然共同体中的人际关系。”而在一个千年都市生活中所形成的礼仪规范,自然有让外人觉得“冷”的地方。以至于有人觉得,“京都人就是冰箱。正面相对时,倒也凉风习习,好不爽快。可一旦转过身去,你定会感到背脊发凉。”当时看书上这一句,忍不住要笑出声。现在一对比,真是无法想象,走在京都小路上的我们,会被一个这样的老太太拦住,问也不问你要去哪里,就在那里倒一箩筐话出来。
有些是淳朴的乡间才有的戏剧性瞬间。这倒更让我觉得,奈良是个有着故乡一般亲切淳厚的所在。而让我更生亲切的是,我看到了无处不在的柿树,就长在人家屋舍院落间。此时正是秋天,每棵柿树上的果子,都结实饱满,很有些生在自家可以放心贪长的底气。我从它的皮与色泽判断,里面是有筋有肉的那种,不像我故乡的火晶柿子,一揭薄皮就能流出一手甜汁……经由柿子,我又一次思接长安。无疑,我对奈良的情感又落地一层。
终于到了法隆寺,感受同样亲切。因为无论是它的南大门、还是东大门,都是低低矮矮的,一个并不需要你屏气敛神去仰视的所在。这次,我们走的是南大门,要到达它跟前,需要走长长一条参道,参天大树,光影斑驳,可用上“木漏日”这个美得无可方物的日语词。时光在此变得更慢,仿佛千百年来,人们到达法隆寺,就是这样慢慢走着。而进入寺门,同样有一条长道,右侧用以做圣俗之界的围墙,正像林老师当年所讲,是矮矮的土墙。
法隆寺分西院伽蓝与东院伽蓝。西院有金堂、五重塔、讲堂,东院有梦殿。这里有许多佛像宝物,可惜不能拍照。照片能留住的,就只有这些佛教建筑的外身。而我正是借助这些影像的一次次回放,回来开始了相关阅读,并借以翻动法隆寺这本年代久远的大书。所谓心看见了眼睛也就看见,有些字眼就自动从书里跳出了。比如那种将金堂与五重塔并置于中轴线东西两侧的不对称配置,原来叫做法隆寺式。而属于法隆寺建筑内部的结构秘密,我则是借助去年那本 《树之生命木之心》,体会出建筑细部的匠心。这本书堪称法隆寺的建筑物语,由几代法隆寺工匠们的口述回忆道出。它不仅详解了塔殿建筑的细部构成,还进一步帮我探知建筑选材与应用背后的缘由。所谓“取千年的扁木,也要让宫殿存活千年”,这里不仅体现的是工匠们的虔诚与信念,也有多年身体记忆所累积成的生命经验。因此能存活的,不仅是宫殿,还包括树木本身。法隆寺工匠口中,给这些大殿佛塔做修缮之时,还能闻到柏树原木的香气。他们说,这是因为前辈的工匠在用到每一棵树木时,都没有违逆树的癖性,所谓“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堂塔的木构不按寸法而要按树的癖性”,“你的灵魂就在你手里的工具上,在刃部的前端上”,这些都是一代代宫殿工匠挂在嘴边刻在心上的口诀。还有一个细节也拜他们提醒,这里的佛塔,虽然也受中国早期佛塔影响,屋檐却比中国的檐边长。这同样缘于工匠们对日本风土的悉心体察,因此有了区别于大陆风格的日本长檐。宫殿工匠是可以站在建筑内部来看的人,有些东西,也只能借助他们才“看”得到。作为游客,在当时,眼睛只能看外观。但这种大体的看,已然能生起敬畏。既敬畏时间的力量,也敬畏建筑体本身所拥有的谦逊:这么多大殿与塔,彼此谁也没想压过谁,就连梦殿,这因圣德太子做梦而得名的建筑,我也只是通过它顶上的宝珠,而在拍下的照片中得以辨认。伟大与谦逊集一身,方才会出这样简朴、和谐而内敛的样貌。我想我真正喜欢的,是这种气息。因为这种气息的背后,是人的声息,是不同时代人的心力与诚念相续,方才有这眼前千年的奇迹。
而这永恒一瞬,又该以什么做最好的纪念呢? 我最后买下的纪念品,是一对杯子。杯子不足奇,我喜欢的是上面正冈子规的诗句:
正吃柿子时,法隆寺响起钟声。
正冈子规已是明治时期的人了。想想一世纪前的诗人,也和我一样,既对法隆寺、也对柿子上心,不能不让人产生相应之感。尤其这两个意象,一个如此家常,一个渺远出尘。搭在一起却不违和,反而恰到好处地将二者勾连,怎能不让人心生欢喜?
出法隆寺,又去法起寺。法起寺也是和法隆寺一起,以法隆寺地区佛教建造物之名义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寺庙,寺虽然小,于我仍有意外之喜,就是有棵大柿树,照旧有果实垂吊,映着夕阳的余晖。忍不住在树下拍照留念,后来检视那一天的照片,发现在那里的我,一身绿衣短打扮,倒像是做了农禅后一般的自在。
怎么能把农禅与法隆寺联在一起想呢? 但,法起寺可以。
世间的寺庙,有庄严正大的,也有亲切怡人的,两者我都爱,就像我爱正冈子规那首诗,既有寺庙的钟声,也有柿子。
若问,我是那么爱吃柿子的人吗?其实也不尽然。柿子偏凉性,而我体质偏寒,所以一般只是看着喜欢,吃着谨慎。据说战国时代的大将石田三成也是不吃柿子的人。临死了口渴,士兵给他柿子吃,他也以恐生痰拒之。所谓“有志向的人,即便头颅须臾落地,亦要惜身。”我没有他那么大志向,谨慎,只不过不想对胃徒添负担而已。所以我明知同伴买下了一堆柿子,也迟迟没动念吃。
但离开奈良的那一早,我还是对她说:我想尝一颗柿子。用过早餐之后,我们就开始吃柿子。用的是在国内从没有过的方法,用勺子一点点挖着吃。这时没有听到法隆寺的钟声,但脑子中闪回的,则是一路去到法隆寺的种种。
我知道这个秋天,我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奈良,而这一枚柿子,连接了法隆寺,也连接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