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phrectomy是一个相当冷僻的医学词汇,即肾脏全切除术。如果要厘清梁任公当年的手术“事故”,即坊间流传的错割右肾,阅读英文原版史料是必须的。1926年的北京协和医院,英语是官方语言,所有文件用英语记载。当然,不少患者也娴熟英语,比如梁启超。
一直以来,有关梁启超医案的细节,大都一面之词,源自梁氏朋友圈。其中火气比较大的,要数陈西滢、徐志摩等一班热血后生,他们在《现代评论》和《晨报》上刊文,大骂协和医院。所幸出于种种原因,独肾的梁启超很谨慎,未放任事件升级。
早年的北京协和医院,驼铃声声
据1926年度协和医院年报,截至当年6月,协和医院外科仅施行过2例肾脏全切除术,其中包括梁案。可见20世纪初期,再好的医院,轻易不敢承接肾脏全切除术,这台大手术要从后背部切割到前腹部,留下刀疤足有尺余。外科医生接手此类手术极其小心,尤其在严谨为座右铭的协和医院,指责医院和医生“孟浪”,过于简单粗暴,何况手术是患者要求的。
请刘瑞恒(J.Heng Liu MD)医生主刀,梁氏好友力舒东医生(Zung-dau Zau MD)功劳不小,自己也出任主刀助手。刘大夫乃1913年毕业的哈佛医学博士,回国后先任昙花一现的上海哈佛医学院,即当年的红十字医院,如今的上海华山医院,近百年来培养后学无数,不少人已成美国大牌医生。
上海哈佛医学院(1911-1917)设立于如今的华山医院内,俗称哈佛楼
为梁启超主刀时,36岁的刘大夫年富力强,正是协和医院挂头牌的中国籍专家,还担任着协和执行医务总监,业务水平一人之下,全院之上。要知道,是年的小洛克菲勒,也只是协和董事会里资历尚浅的成员。
刘大夫在其执笔的1926年外科总结中说:“过去一年的内战,使外科处于紧张的战争状态,用尽科室所有资源……有好几个月,外科病房就像野战医院……是年有三位医生休假,他们是外科主任泰勒教授,外科副教授韦伯斯坦博士和外科高级助理约翰查博士”。也就是说,处于火线上的刘大夫责无旁贷,独自承受着协和医院外科的重要业务。
1926行政年度,刘大夫无疑是协和医院主力医生
在舆论将“错割右肾”炒得火热时,梁启超及时用英语和汉语两种文本,出面平息事态。他在当年6月2日《晨报》上,详细列出诊疗细节:首先排除输尿管和膀胱疾患,“再试验肾脏,左肾分泌出来,其清如水;右肾却分泌鲜血”。现今泌尿科专家,估计都难辨这项肾功能检查的实验步骤和结果真伪。“最后用 X 光线照见右肾里头有一个黑点,那黑点当然该是肿疡物”。作为国学大师的梁启超,显然误解了新技术,肿瘤影像实为灰白阴影。
梁启超发表与其信众相背的文字,本意是可爱的,他要用自身的失败手术,为现代医学背书:“我们不能因为现代人科学智识还幼稚,便根本怀疑到科学这样东西。即如我这点小小的病,虽然诊查的结果,不如医生所预期,也许不过偶然例外。至于诊病应该用这种严密的检查,不能像中国旧医那些“阴阳五行”的瞎猜。这是毫无比较的余地的。我盼望社会上,别要借我这回病为口实,生出一种反动的怪论,为中国医学前途进步之障碍。—这是我发表这篇短文章的微意”。
所幸的是,刘大夫基本功扎实,病家承认术后康复相当成功,不过痛苦了十几天,没有高烧,未见感染。但是,有关手术粗糙的流言,至今还在名人效应下流传,最新版本出自费正清太太费慰梅(Wilma Canon Fairbank)的《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回忆内容皆由口耳相传,为“朋友的朋友”所闻,研究者对此类信息只能一笑而过。
纠纷始于梁公术后持续血尿。临床上,引起血尿的原因复杂,涉及与内科、外科有关的多个生理系统,无法简单推理定论。术前迷信初级医用X光机,便断定血尿源自肿瘤,整个诊疗过程误差太大,以致梁氏最后不得不向女儿承认,“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
20世纪初,距离伦琴发现负电子束X光不久,与该技术相关的基础医学和临床意义尚未明了,更不懂X光检测下的器官造影。匆匆依据新机器确诊肿瘤,结果极其可疑。但在当时,医用X光机的权威地位,像极了如今捧煞的PET-SCAN、全基因检测、基因编辑等新概念、新技术,高高地仰视崇拜。医生的经验判断,逻辑推理,反倒变得次要,甚至多余起来。
面对先进的科学技术,一向认可新鲜事物的梁大师崇拜过了头,否则无需承受一刀之痛。就诊看病这档子事,切切不可模仿梁启超大师。寻医问诊,还得遵循经典思维路径,相信科班医生一步一步循证。即便当下被舆论抬上了天的IT诊断仪,或者更唬人的AI大夫,都还远远不值得以身相许。
1920年代的医用X光机
作者:方益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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