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
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变局,全球范围的地缘政治风险与科技创新交织碰撞,让身处历史十字路口的人类社会面临诸多不确定性。2022年以来,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横空出世,引发广泛瞩目与激烈争议。公众与市场普遍认为这一划时代的科技必将深刻改变人类社会,同时也对其引领人类世界究竟走向何方莫衷一是,众说纷纭。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迫切需要人类智者的思索与回应。
作为20世纪著名的政治家与思想者,已过百岁期颐之寿的亨利·基辛格始终思索人类文明的未来前景,也保持着对人工智能领域的高度关注。自2016年以来,基辛格与前谷歌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麻省理工学院计算机专家丹尼尔·胡腾洛赫尔组成智者三人行,就人工智能这一前沿话题展开多次对话,新冠疫情期间更是多次在线交流,达成诸多共识,并联名在主流媒体发文,提出人工智能将是人类自印刷术发明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剧变,这项科技创新将改变人类对话交流的形态与未来。随着它的能力变得更为广泛,必将重新定义人类知识,加速人类现实构造的变化。这些重要而立意深远的卓识,正是三位学者合作完成著作《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中的核心观点。随着该书中译版本的引进,中文读者也将更加全面了解西方知识精英对待人工智能的普遍看法,进而审视中国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并有所借鉴。
在作者看来,人工智能的泉涌式发展将在多个方面发挥影响力。首先,人工智能通过深度学习训练,在科技应用与生命奥秘探索过程中取得突破性进展,但其内在推演逻辑与运算法则未被人类所完全洞悉,未来或存在“失控”风险。其次,人工智能将改变人类知识与经验的传授路径,触发教育革命,社会变革,乃至将颠覆人类之间固有的亲密关系。第三,人工智能对后网络时代的全球安全秩序产生不可控的风险,以人类安全为宗旨的战略自主权将被极大削弱,新的治理秩序则远未建立起来,形势严峻。最后,未来的人工智能发展将挑战人类的自我认知与身份认同,演变为与人类理性与信仰并驾齐驱的第三种力量,启蒙理性的时代将划上终止符,人类将不得不重新思索何谓尊严,何谓人的自主性。
行笔至此,读者或已有清晰的感受:与当下阅读市场众多人工智能书籍所展现的那种喧哗与骚动相比,本书作者想要表达的是更为深刻的忧患思考。更进一步说,本书尽管是三位作者联名共同完成的作品,毋容置疑凸显的是基辛格独有的写作风格与思想印记。从出版《论中国》《世界秩序》探讨大历史背景下的大国相处之道,到新冠大流行期间先后出版本书和《论战略领导力》,基辛格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变得愈发厚重。他曾多次说到,以他的脑力与体力无法跟上时代的新技术浪潮,但他始终会关心这些技术背后所代表的深意内涵,以及它对所处时代精神的复杂影响。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基辛格扮演着“三重思想家”的身份,来审视人工智能时代与时代中人的精神状况。
(图源:视觉中国)
首先,基辛格是一位启蒙思想理性主义的倡议者。人类通过理性不仅获得思想解放,而且通过理性的认知获取生产力进步与物质文化繁荣,历经数百年发展成就现代人类文明的今日辉煌。但在人工智能的冲击影响下,未来获取与创造知识的主体不再是理性之人,而是人类与智能助手合作的产物。在某些状态下,人可能会把人工智能对世界的发现当做近乎天意的判断,而不遵从此类推演的形式,在未来就有可能被视作愚蠢。基辛格不禁发问,“这个世界难道会再次‘复魅’吗”?以人工智能为主要来源的知识输出,会否成为新的“神谕”而被人们顶礼膜拜呢?对此基辛格报以坦率的质疑,指出当下的我们迫切需要一种严肃的人工智能伦理准则,且刻不容缓;人工智能的“深度”学习不应,亦不能取代人类对理性思维的深度追求,互联网时代虚假信息的泛滥造成社会极化分裂的前车之鉴就是最深刻的教训。
其次,基辛格扮演着国际政治理念中现实主义的谏言者。与理性主义相反,现实主义者对人性,以及人对技术的暴力使用持悲观负面的看法。基辛格在过去数十年间对西方核武器战略研究所形成的观点,让他对那些具备深厚历史学养、兼具理性激情,同时又有艺术家般感知力的政治领袖钦佩不已,盖因为这类政治家能够把握人类政治中最为幽暗部分,审时度势,运筹帷幄,能在极为复杂的态势下寻求和平方案,阻止世界滑向冲突与战争的深渊。在人工智能时代,复杂的局势分析与战略研判完全有可能被交付于某类智能设备,武器的使用也可能将人的主角替换为芯片计算的智能处理器,由此形成时代的最大悖论:当人类社会的数字化运行能力愈发强大的时刻,这个社会却变得愈发脆弱。基辛格所深切忧虑的是,在核武器依旧在场的时刻,受人工智能驱动的网络武器,受非人类逻辑驱动的军事决策系统将给人类世界的冲突和战争带来更大不确定、更具偶然性的后果。人工智能对军事领域的渗透将带来新的不对称军备竞赛。由于不同阵营间的技术与信息壁垒,彼此形成的“人工智能军事恐慌”或将重现冷战时期的恐怖场景。我们应防止出现运行速度大于人类决策者的人工智能作出某些战略性、颠覆性,且无法遏制与挽回的致命行为,防止人工智能以人类文明毁灭为代价实现自我升华。基辛格在书中大声疾呼,大国间必须就网络和人工智能武器展开讨论,哪怕只是为了形成一套共同的战略概念话语,以及感知彼此的红线,绝不能等到悲剧发生再去亡羊补牢。
第三,在兼顾理性主义与现实主义后,基辛格也是一位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文主义传播者。人工智能的出现,带来人类仅凭理性无法获得学习和处理信息的能力困境,而这个困境早在数百年前通过康德的论述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得以完整阐释。康德之后,人类对世界、自然、生命,对自我认知的步伐从未停歇,始终被激情与利益共同驱动着。这是否意味着人类智能本身也具备与时俱进的卓越能力呢?基辛格认为,无论是人类社群所构成的世界命运共同体,还是由技术智能所构建的虚拟数字世界,两者都正当彼此交融相会,它们在民族间、洲际间,乃至全球范围内都在风云激荡,汇聚成这个时代的浩荡洪流。面对时代大潮,人类社会中负有责任感的精英群体应该挺身而出,放弃随波逐流的虚无躺平,而努力成为启蒙新时代的燃灯者与引路人。
信息不能取代知识,流量无法僭越真实,智能无需超越智慧。从这个意义而言,《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这本书再次启示我们,无论身处何地,人类认识自己的步伐永远都不能停歇。
《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未来》
[美]亨利·基辛格
埃里克·施密特
丹尼尔·胡滕洛赫尔 著
胡利平 风 君 译
中信出版社集团
作者:贾敏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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