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雷因寺》
张亦霆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一个困在狱中的人,他的一些回忆、幻梦、虚构、写真、狂想。以写作造梦,在所谓的小雷因寺、大相国寺、小镇、监狱之间闪展腾挪,练习各种穿墙术、隐身术、凌波微步法。一部数度浸入梦与现实的边界,打捞沉没于自我荒野中的真与相的文本,表面上有个参禅故事的壳,其中还有个越狱故事的核,皮肉则是狱中回忆与文内作者的梦境,几相穿插,虚实对峙。
>>内文选读:
大相国寺有五百罗汉。大相国寺有五百精舍。大相国寺有五百种好。大相国寺有五百妙药香花。大相国寺有五百坚兵不动。大相国寺有五百施受攻伐。大相国寺有五百琉璃芙渠。大相国寺有五百蝌蚪如梦。大相国寺有五百个蚂蚁洞。五百个黄昏和五百个早晨绵绵不绝移形换影,五百个蚂蚁洞就像五百个路痴闯迷宫,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彼彼相望,不知有三,无论四五六七八乃至五百。还有一些废弃的迷宫,出于不为蚂蚁所知的原因,空掉了,渐渐残缺冒顶透水塌方此路不通,却也能另辟蹊径叠屋架床极尽曲折上下左右历遍深险,之后便豁然开阔四面剖光堆积如山虫尸豆粒腐米陈皮,发芽的草籽默默向上钻透洞壁,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足为外人道也,我没什么穿墙术,没有就是没有,即使有也不重要,何况没有。在大相国寺那边,我只知道最不重要的是什么,永远别去打听。因为所以难道如此?还是真是就是不是?我会不会怀念这里,没想过,可能吧,可能我会在这儿留下点什么,比如一个影子,当我于晨光熹微时把半夜被人抢走的被子扯回来,折成对折,再叠出一道道直线和横线,边叠边忘,忘而复叠,怎么也叠不好,这时有个影子在旁边说拉倒吧差不多得了,大相国寺有五百种叠被子的方法你都要试试吗?我也不理,一低头啪的一下无声胜有声连他也叠进被子里,往大炕看不见的深处款款丢去。
我可能失去的东西还会多一些,多一些还会再多一些。不过我不在乎。我会再存些钱,在大相国寺那边,钱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也不是最重要的,你有了钱,就去厕所数数呗,情况再复杂,只要挡板还在,你就可以安心地数钱。每个早晨,我都会把钱再数一遍,然后等待黄昏快点到来。但白天总是那么长,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每个人都在做,然后每当钟声再度敲响,大家就会如梦方醒,伸伸懒腰,一个接一个走进我的黄昏里。黄昏不是黄的,它只是一层像微笑一样的东西,我等了一整天,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微笑,有了它,仿佛怎样离开大相国寺也都不重要了。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大相国寺果真有五百罗汉?依我看五百也不止。不信你就去数,001,002,003,以至00700……一个不少,他们都蹲在后院一排长长的像火车一样有很多门的密闭的堂子里,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逞奇招,俱在定中,非想非非想。当然他们并不一定非要呆在这儿,五百罗汉一起飞走这种事,虽然从来没发生过,但并不代表就不会发生,而是非常有可能发生,也许就在下一秒。也许他们仍然呆在这里就是因为这个不是吗。
狂风暴雨未来时,大家正躺在炕上扯闲篇儿,忽然间门窗大震,瓦片狂掀,屋顶上就像来了一群秦朝的施工队,雨水直灌下来,炕上尽成泽国,我们都群起躲到五百罗汉堂那边,从窗栏杆往里看,罗汉全都在,但没钥匙,进不去。幸好老松树下还有一片空地,我们点燃落下的松枝松果,和002那堆谁知道可以不可以降解的破烂取暖,烤衣服。黑茫茫的雨落在四下,闪电如锯,云层映亮像温暖的芙蓉,听大师兄说,这老松树是一棵复生树,百年前这里是一片松林,百余株野松,掩着一座舍利塔,不知是哪一代高僧的。有一年后院失火,殃及五百罗汉堂,松林被烧得只剩一棵,那塔也倒了,这老松树树皮脱落,枝桠尽失,树心空空,叩之有声,只是不倒。再后来重建五百罗汉堂,谁也没想起那座塔,砖块都被人拾走垫了鸡窝。也不知有没有舍利。等老方丈当家时,大相国寺又绽发了新的生机……当然,这还远远不是一部寺院史,这只是一棵松树史。也就在不知哪年,这老松树竟活了过来,先是冒出绿皮,油油发了新枝,松针萌茸似雀舌,灿灿向春霁,复活的老松树是从原来的树衣中长出来的,是有小鸟蜂蚁传籽布种,或什么别的机缘,就不得而知了。树身现已不止一抱,与百年前世相依为命,结有上好的松香,年年可采。
老松树说完了,满树都是雨声,大师兄又说,信不信由你,只是要我说,这树下不可久留,雷……,说话间群雷滚动,地面轰趴,大家脚底都有些麻,赶忙去收衣服,却是晚矣,那火堆被风一刮势头大增,将烤干的衣服一件件都点了,裹起破烂席卷纷飞,散作千点万点乘空漫卷,抛出一颗颗耀眼的松果,还有失火的松子飞烟四坠,焦香扑鼻;旋风中,众火片又聚而为一,抟成火塔,灰烬环舞,鼓焰浮上五百罗汉堂前,众人都抢到高处叫起来,无助地挥袖,只见那火塔悬浮,片刻间中心如杵,现金刚相,怒面四张,又化为愁苦欢欣,嗔痴慢疑,悲悯慈怜,宣密雷音,便收起一切表情,倒转火流,过二殿,大殿,藏经楼,远远照亮了四大天王,越山门而不拜,如一只火鸟,在疾风中沉浮飘远,迢递照亮了幽黑的山谷那边。我们都跑到最高处看,可啥也看不到了,闪电收伞,雷声息槌,云中泡影翻滚成鳞,像吞了一口不知可不可降解的什么古怪食物的大鱼,掉头拍尾而去。
大火后的灰烬还在落下,湿湿的,像一个个梦字,一只只横落的眼目,一顶顶华盖,一片片鳞羽,一条条小舟,暂渡来彼。
老方丈也出来了,面如重枣,倒提禅杖,湿身四顾,大家忙扶他回屋,他房里倒没漏雨,漏的是电,只见桌上一台电视机被雷击中,炸裂,屏幕张着嘴,一地碎片。我们给他披上被子,也都湿着身,安慰他,也等着他说点啥。他扶住禅杖,点点头,闭上眼,暂停,又睁开眼,转脸问出三个问题: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也在这儿?你们怎么还在这儿?
作者:张亦霆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