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出疯石》
周婉京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取出疯石》是作家、艺术评论人周婉京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收录《出埃及记》《大榆树》《字幕》《危机》《纽约最后一个政客》等九个短篇。周婉京围绕当代城市生活,关注边缘普通人的迷惑与痛苦,对生活的幽微之处进行了细致的刻写,以锋利老练的文风书写不乏温情的当代故事,为我们呈现了她作为“文学新人类”精彩的跨文化、国际化写作。
周婉京
>>内文选读:
危 机
一月底回北京之前,我终于在闺蜜的介绍下,见到了帮她冻卵的主治医生。一个会用中文说“你好”的波多黎各出生的美国白人。他帮我做了简单的检查,抽血和月经周期超音波检查都是不可避免的。我问他,怎么样,我还好吗?他反问我,哪有人是绝对好或绝对不好的?但是他也承认,像我这样36岁才想起来要冻卵的女性,确实不多见。
闺蜜说我是“独立冻卵者”,听上去像是一个开独立工作室,工作室里储满了大小、颜色、形状不一卵子的那种人。四个月前,她约我在布莱恩公园附近的咖啡馆见面,跟我分享她成功取出31颗卵的消息。她跟我不太一样,她才不到30岁。她有一个爱她的老公杰克,她说不要孩子,他老公就颠头耸脑地支持。像纽约的大部分丁克家庭一样,他们养了一条大丹狗。我们都是自由职业者,她跳舞,我写作。所以每次见面,她都带着那条狗。它的名字叫“son”,他们也是真把它当“儿子”养的。她冻卵是出于她现在不想生孩子的缘故。她说自己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说不定还有机会混一个B角。她是个实际的人,才来纽约没多久,她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拿到A角。这里有才华的人可以从布莱尔公园一直横向排到90号码头,换成纵向,也可以排到古根海姆美术馆。她有很长的腿,过于长了,以至于她时常沮丧着脸告诉我,如果她矮一点儿就好了。她们舞团的A角都是一米五几的身高。我挺羡慕她的生活,她的老公和她“儿子”都很支持她的事业。而且他们仨的腿都很长,远远地在路上遇见,教人以为是两个行走的平行符号牵着一个四条腿的约等号。
去年圣诞节那会儿,她老公为了庆祝她冻卵成功,特意在家为她举办一个百人派对。来的人里面有一个哲学家,他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访学。他做研究之余也写写诗,但他觉得哲学家的文学作品通常都拿不出手。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错的,像是艾柯的《玫瑰的名字》和巴塔耶的《眼泪的故事》,对正常人而言也太过晦涩难懂。我说我都读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蠢话。好在,那晚我还说了许多别的蠢话。他看来并不在意,他一直笑着,左脸和右脸各有一个酒窝,不对称。他问我纽约诗界的情况,我说我只在地铁的海报上读到过Billy Collins的诗,其他的一无所知。他问我平时写什么,以什么为生。我说我就是投稿,一直不停地投,一直不停地写,后来我也忘了我究竟写过什么。说完这句话我就断片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翌日清早,我从闺蜜家沙发地上爬起来,一睁眼就收到了他的信息。闺蜜说,昨天我和他都喝多了,我们俩死活要搂着她家“儿子”聊哲学。再见到他时,他的脑袋上涂了一层发胶,人显得精神了许多。我穿着闺蜜的衣服,为了遮掩自己的宿醉特意在脸上多抹了一层粉,应该看上去也不差。他说,我们昨天除了聊哲学还谈到性。我们基本上以谈论哲学和性为主。这两者的过渡非常“smooth”——翻成“顺畅”或者“顺滑”,不然就是“柔顺”。他说我们顺着巴塔耶聊到了色情,然后是色情史,再然后我们接吻了。他谈到吻的时候,特意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但是在内心,在我脑海中构想的那条燃烧着的救生筏上,我已经开始感觉到我必须将他拿下。我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咖啡杯。他弯腰帮我擦鞋上的咖啡渍时,我迅速地给闺蜜发了一个信息,我说,我要冻卵。他直起腰时,拉起我的手。我当时心里“砰”的一跳,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他厚重的方框眼镜底下,是一双素净好看的希腊石像模样的眼睛。他问起我的事情时眼角总是弯弯地扬起,撇出可爱的鱼尾纹。别的女人冻卵是为了解决“老来无子”的隐忧,我不是,我是为了他。我希望自己在这个看对眼的男人面前,可以好好地谈场恋爱。至少,暂时不用为了生子而仓皇地步入婚姻。女人在爱情中跟男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即便对方不知底细,她还是把他早早地放入到她的计划中,总想努力做好一些分外的事。这一类的好事,在我看来就包括冻卵。从我闺蜜的经验来看,生孩子是不待人兜揽就主动黏上身来的,所以我这一步可谓有备无患。
作者:周婉京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