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与妻子周与良
去年我写了一篇文章批评穆旦的翻译,因为恰逢他百年诞辰,觉得不太厚道,就没有急着投稿。后来在图书馆看见张定浩的《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这本书通过对林徽因、穆旦、顾城、海子、马雁等五位诗人及其诗歌的分析,向读者介绍理解新诗的方法。我看到其中对穆旦的翻译竟然也有非常严厉的批评,顿觉心有戚戚焉,遂借回翻阅。然而仔细阅读后,我发现作者的看法我实在不敢苟同。
穆旦的译文虽然存在很多问题,但作者贬低穆旦的译文却不太有道理。很可能作者并没有读过全部的《唐璜》,而只是选取了一些段落,和朱维基的译本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对比。他选了《唐璜》第四章第六十六节,说“朱维基的语言反倒更具力量。他的长句朴素,庄重,内部的弹性和韧性十足”。“弹性和韧性”很虚,不去说它,难道穆旦的“好似满山云雾/终于化为骤雨”就不朴素不庄重了吗?非要像朱维基一样译成“如同山中的云雾终于化成了一阵骤雨”才庄重吗?恐怕有些人还觉得拖沓呢。
张定浩抄录了《唐璜》第七章第二节的开头之后,说:“‘凑韵’‘说不出一个名堂’‘踩着’这些词,就显得有刻意为之的语言屈就,因为所谓的喜剧性其实是语言中最难翻译的部分,它涉及一种语言最微妙和最精致的特质,并非俚俗化一下就可以表现。”笔者没读过拜伦原文,不知道原文如何,但这些词也谈不上什么“语言屈就”,都是很平常的词。张定浩还说:“朱维基的译笔,无论是节奏还是表述,既流畅又精警,它甚至让我想到穆旦写过的那些最好的诗歌,里面有一种相似的、近乎完成性的现代汉语语感。”这个“现代汉语语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作者抬高穆旦的创作来贬低穆旦的翻译,大概也算是“取瑟而歌”了。
朱维基的译文可能有很多优点,但穆旦的译文也不能说多差,就算作者举的两个例子穆旦翻得确实不如朱维基,但《唐璜》皇皇巨著,厚厚两大本,穆旦译得胜过朱维基的地方也是很多的。
▲穆旦翻译的《唐璜》
书中还有一节写穆旦翻译普希金,可以看出张定浩对无韵体的推崇,似乎穆旦摆脱了韵律的束缚才能译得精彩。张定浩认为穆旦翻译《致奥维德》采用了“六音步无韵体”,并评价为“精彩和具备开创性”,为了肯定《致奥维德》的翻译,作者先以穆旦翻译的《青铜骑士》为例予以贬低:“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涅瓦河的水流多么庄严,/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作者说:“这样朗朗上口的韵律和句法,影响了几乎好几代写作者,然而,或许也正是这样的韵律和句法遗产,尤其是在普希金诗歌上的汉译文本,后来慢慢塑造出当代汉语诗歌中最不好的一部分,一种张口即来、模拟作态的抒情腔。”实际上,穆旦用韵是很宽泛的,至少,作者这里引的这四句,说不上什么朗朗上口的韵律。而他所称道的穆旦译《致奥维德》采用的“六音步无韵体”,是否完全是“六音步”我没有去数,但“韵”肯定是有的,他在文中引用的《致奥维德》片段,明明是每两行押韵,与《青铜骑士》并无不同。或许因为穆旦用韵宽泛导致了作者误解,如果看《致奥维德》的全文,用韵就更加清楚了。
因此,若依作者所说,《青铜骑士》之类塑造出“模拟作态的抒情腔”,那么《致奥维德》恐也难逃其咎。但作者在判断错误的基础上赞誉说:“在处理这首无韵体献诗中,在那种深切的内在共鸣中,查良铮又恢复了穆旦式的语感和自由;他感受并捕捉到了一种他最为擅长的纠结沉郁,一种六音步特有的古典精神,哀歌式的忧郁。”“查良铮又恢复了穆旦式的语感和自由”,这一句可能是关键,翻译家查良铮只有恢复诗人穆旦式的语感和自由,才会翻得好,这仍然是抬高创作。为了抬高穆旦的创作,作者甚至为穆旦诗句“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化用卡明斯的诗句辩护,就算诗歌创作中可以用典,非原创就是非原创,作者却曲为之辩 “这借来的一句完全散发出崭新的光彩”,因为“他改变了卡明斯原诗要表现的那种爱意萌生时的温柔、纤巧和节制,代之以热恋的狂野,乃至通往性爱全过程的恢弘隐喻”。殊不知如此解读,就把穆旦的诗歌完全降格为对性爱过程直接的粗俗描写了。
最让人费解的是,穆旦诗句多的是,作者居然选了“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作为这一章的标题,还在最后抄录了《合唱》中的诗句“让我歌唱帕米尔的高(荒)原……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并且说:“在其最好的一部分诗作和译诗中,我们看到那来自异域的百炼钢如何被锻造成绕指柔,如何编织起中文的海棠,那美妙的,细小的,汉语的花朵。”很显然作者想要表达的是,穆旦经由西方诗歌的影响,美妙地完成了汉语诗歌的创造。但《合唱》写于1939年,有很明显的抗战背景,“海棠”毫无疑问是指当时中国地图的形状,这不是细小的花朵,而是浩大的国土,怎么能被拿来作为这样一个比喻用呢?
作者:杨新宇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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