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京都之时,我惊讶于日本人对樱花的疯狂。不过才三月,鸭川沿岸仍是彻骨的冬日严寒,裹着厚重的羽绒服走在河边依然会冻得哆嗦,那枯树的枝条上也不过刚刚冒出了几朵纤细的花苞,晨间的电视新闻里就已经开始预测这一年的花期了。京都有自己的赏樱官网,从这时就开始密集更新动态:某处花苞萌芽了,某处开至三分了,某处将要举办夜间亮灯仪式了……四月是毕业季也是求职季,但在京都这些都不重要——在京都,四月里的头等大事是等待樱花开放的那一刻。
初来乍到,工作和生活都很繁忙,前两年几乎不曾去赏花,但生日总是撞上樱花满开的那几日,一次遇上女友A的父母来京都小住,我便被邀去她家一起庆祝。饭后我和女友两人溜出来喝酒,河边处处坐满了观赏夜樱的人,有些是家人,有些是同学,有些是同事……铺着野餐毯坐在树下,吵闹着的,是难得纵情的日本人。我俩也各买了一罐啤酒坐在河边,这个季节,所有的罐装啤酒和生茶包装上都印着限量的樱花图案,偶尔看到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欧吉桑(大叔),手里还死死攥着粉色的易拉罐,不由得要笑出声来。
“我啊,对于樱花这种东西,并没有太好的记忆。”也不知喝到第几罐的时候,A缓缓说道。
“我大概也是没有的。”
“那一年,正是离婚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我一个人开车从东京来到了关西。”夜风吹过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樱树,花瓣飘落下来,她凝视着那棵树,仿佛在跟它对话似的,“我和前夫在一起许多年,直到他跟我提出分手的前一天,我都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直到他跟我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与你生活在一起。”
30岁之后,我难得再交到密友,A是鲜有的例外。我隐隐知道她的过去:从大学时代起生活在东京,前几年才搬到了关西,原因大约与感情的变化和命运的起伏有关,便也默契地不再交换细节。她这类的人很难得,既保留着中国式的热情变通,又学会了日本式的体贴、知分寸。那一阵我俩都在空窗期,工作结束后常常喝酒到深夜。
“开了很久的车,终于到了这一带,我一个人赏了傍晚的花,也没哭,也没想清楚任何事情,总之就是在这里,度过了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段。”这是我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那段婚姻的细节:那次赏完花,她又一个人开车回了东京,很快便办完了离婚手续。“有一阵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连续好几个月一个人都没见,整夜整夜睡不着,靠着从医生那里拿到的安眠药续命。”可是人类是这样一种拥有神奇痊愈能力的生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痊愈,但一定会痊愈——这番道理是我们受过伤,变成中年人之后才终于明白的。“我现在和你坐在这里赏花,可以很清晰地回想起当时的心情,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我当时是坐在哪一株树下。是那一株?还是那一株?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事情终于过去了。”
像我的女友A一样,专程从东京跑到京都赏樱的人,在日本并不少见。
东山脚下的南禅寺从来就是赏樱胜地,从这里通往银阁寺的河畔小路——也就是被称为“哲学之道”的,两旁开满了以画家桥本关雪命名的“关雪樱”,每到三月末就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哲学之道上有座法然院,相比之下算是冷门景点,偶有人慕名闯入寻找三铭椿,远远看见墓园里一株红垂樱突兀地开了,要再走近些才知道,那里原来葬着大文豪谷崎润一郎。
谷崎润一郎是如假包换的东京人。但对他来说,没有比前往京都赏花更好的春日活动。时光倒流至1912年,26岁的谷崎润一郎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因优美的文笔得到永井荷风力推。这一年,他受邀在《大阪每日新闻》和《东京日日新闻》上连载“京阪见闻随笔”。他于4月21日第一次造访了京都,下榻于木屋町的一间小旅馆,在先斗町的居酒屋和祇园的茶屋里夜夜笙歌。
47年后,谷崎润一郎变成了京都居民,并在这座城市留下了“搬家控”的外号。那年春天他自然也照例搬了家,新居是位于左京区下鸭泉川町的潺湲亭。尽管家人以“房屋不实用”“居住颇为不便”等理由劝阻,他却已被名庭师建造的池泉回游式庭院深深吸引,痴迷于散落其间的瀑布、池塘和茶席。终于在4月29日,也就是天长节那一天,他毅然从南禅寺的旧居搬了过去。
谷崎润一郎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遗孀松子在他位于法然院的墓前栽下这株樱花,和平安神宫内的红垂樱属同一品种。她曾写道:丈夫去世之后,常想起平安神宫的樱花。独自观赏那樱花时,便悲伤得难以忍耐。谷崎润一郎爱赏花,因此常住在京都,对樱花有着复杂微妙的感情,从代表作《细雪》中便可看出——
《古今和歌集》以来,有千万首吟咏樱花的诗歌。古人多渴望樱花开放,惋惜它的衰谢,一遍又一遍地吟咏同一事物,少女时代的幸子无动于衷地读过,觉得平淡无奇。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深深体会到古人的盼望花开和惋惜花落绝不是字面上的“风流”。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她就怂恿丈夫、女儿和两个妹妹去京都赏樱花,几年来从未缺过一次,仿佛已变成固定的仪式。
另一位东京人芥川龙之介初次造访京都,也是在一个春天——那是1917年4月12日,前一个月他刚过完25岁生日。芥川龙之介不似谷崎润一郎那般自由,这次京都之旅他是和父亲一起上路的。初来乍到,他并不知悉三条小桥和麩屋町通一带的旅馆更接地气,径直住进了京都车站前的鸟居楼。
第二天的赏花倒是找对了地方,因为有高中时代的友人恒藤恭作陪。三人先去了清水寺和东本愿寺一带,花朵已经掉落得零零散散,当下决定从四条大宫搭乘岚山电车,在终点站下车,来到了樱花满开的嵯峨野。
日后成为大阪市立大学名誉教授的恒藤恭,写过很多关于芥川龙之介的文章,这一次的旅行被他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从车站出来向渡月桥走去,他们没有选择过桥,而是直接右转,坐在茶店里铺着红色毛毡的长凳上稍息片刻;接着沿堤坝溜达,走进龟山公园的松林中,已经过了中午,又顺便吃了午餐;对面山上的树林,呈现出一片浓郁的翠绿,其间浮现出几丛淡红色的樱花,尽染眼底;雨水像细细的丝线一样落下,几只竹筏载着穿蓑衣的船夫,缓缓从眼前的清流中驶过……他们从嵯峨野搭乘巴士回到二条站附近,参拜过了北野天满宫,又特意去了金阁寺;傍晚,沿着四条通向东漫步,观看了京都艺伎的舞蹈,芥川龙之介还收到了来自恒藤恭夫妇的礼物——从木屋町买来的“大原竹筐”和从四条买来的小鱼佃煮。
想必芥川龙之介对京都的春天甚是满意,5年后的4月1日,他又来了一次,住在早已不复存在的“富士亭”,在如今已成为米其林三星餐厅的“瓢亭”用了餐,赏了花,观了舞,难得悠闲了一周,这才回了东京。但仅仅只过了两周,他又闲不住动身去长崎旅行,途经京都时,又与友人在祇园一带游玩,赖了一周才离开。
与京都相邻的大阪有一个名叫川端康成的人,他3岁那年父母双亡,15岁又失去了祖父母,从此孤身一人行走于漫漫人间路。他独自一人去了东京,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成为文豪之后,川端康成也如谷崎润一郎那般爱着平安神宫里绯红的垂枝樱。谷崎润一郎创作《细雪》的20年后,川端康成让神宫的春天又在小说《古都》中重现了,开篇便是女主角千重子和恋人真一相约在平安神宫赏花。
谷崎润一郎在《细雪》里写到的樱树,正是这一株:“一进神宫大门,就看到正面的太极殿。从西边回廊跨进神宫的第一步,她们就担心着那里的几株名闻海外的红垂樱今年开得究竟如何,会不会已经来迟了。每年来到这里,跨进回廊门之前,就感到不安和兴奋,今年也抱着同样的心情走进门,抬头看到西边天空一片红云,她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啊’的一声赞叹。这一瞬间成了两天赏花的顶点,这一瞬间的欢欣,正是去年春天过后一直等到今天的终极目的。”
平安神宫的红垂樱是京都之春的代表,这是川端康成从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中照搬过来的说法,但并不是毫无根据。日本人热爱樱花,因它是短命之花,不只是花期短暂,寿命也不长。如今在日本街头随处可见的染井吉野,又称吉野樱,占据了日本樱花树的八成,平均只能活60年。但红垂樱是例外,它是可以生长几百年的长寿植物。隔着20年的时间,川端康成与谷崎润一郎看到的想必是同一株开满花的树,听到的是穿越了时空的同一声惊叹,再在那惊叹声中心领神会地点头致意。
芥川龙之介自杀的那一年春天,28岁的川端康成还没有去京都,而是待在他最爱的地方:伊豆温泉岛的秘汤旅馆——汤本馆。伊豆的河津樱久负盛名,开得比其他地方都早,他日复一日地泡着温泉,赏着年复一年的花,孤僻的心得到了慰藉。那一年,待到伊豆的花期结束,川端就动身去了东京,参加友人横光利一在上野精养轩举行的婚礼。他不常出席此类正式活动,当天穿的羽织袴,还是在老板娘的一再坚持下,向汤本馆的老板借来的。
春天从来是这样,看起来是最浪漫的季节,其实也最残忍。川端康成有了自杀的念头,也是在一年的春天。1972年4月16日夜,他在神奈川逗子市的高级公寓里,打开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湘南的海从来都是川端康成最为中意的,去世之前,人们常常在逗子海岸边和镰仓的寺院中看到他的身影。据说从他死时所处的房间窗口望出去,能远远看见伊豆半岛和相模湾,春天的大海正缓缓苏醒过来。
距离川端康成的自杀地镰仓不远,在静冈县的热海市,如今建起了很好的美术馆。从前这里是文豪们的度假胜地,留下了能写进日本文学史的“热海三大别墅”。其中一间名为“起云阁”,这幢大宅子修建于1919年,在市中心开辟出一大块地修建了庭院,一度是热海最高级的旅馆,山本有三、志贺直哉、谷崎润一郎、太宰治、三岛由纪夫、舟桥圣一、武田泰淳等文学家,都是此地常客。
我去过一次起云阁,宅内有一座小型展览馆,详细展示了各位文豪在此逗留时的逸闻趣事。据说三岛由纪夫是因为新婚旅行而来,太宰治则截然相反,带着将要赴死的心。追究下去,太宰治最后一次造访起云阁,也是在春天,他在世时的最后一个春天,那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旅行:1948年3月7日,太宰治携同情人山崎富荣和筑摩书房的编辑石井立一同到来,此后便埋头在别馆里创作在《展望》杂志上连载的稿件,就是后来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人间失格》。二楼那个名为“大凤”的和式开间,宽敞得可以开酒会,太宰治就住在这里,在写作的间隙,偶尔和山崎富荣站在窗前,眺望庭院里的草坪泛起新绿。
如此住了20来天后,3月31日,太宰治动身离开起云阁。投河自杀的那一幕,发生在两个月后的6月13日。
▲本文摘自《自在京都》,库索著,中信出版社2019年出版
作者:库索
编辑:朱自奋
责任编辑:徐坚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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