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评论家认为南翔的新书《手上春秋——中国手艺人》迎合了国家“工匠精神”的宣传导向,意在反映时代核心价值,作为弟子和一些篇章创作过程的见证者,我却看到了另一面。南翔常说,他从小就羡慕那些动手能力强的人,对手艺人的采写,由他的个人兴趣使然,恰与政策吻合,只能算是暗合。若一心想着迎合,为得奖而写作,势必坠入某种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早已被淘汰的写作范式的陈窠,不会是现在这本书的模样。
细读就会发现,这本书不仅写手艺,还写出了手艺人的身世之感,折射一段国族历史,文本背后还有更高的精神维度。一位虚构见长的小说家忽然写作转向,目光投向赏鉴器物之美,以古雅的学者型书面文字再现手艺人施展技艺的视觉形象,这不仅是文学样式的转换,对他个人而言,更是崭新的写作尝试。南翔跟那些困于象牙塔概念漩涡的教授不同,他长于田野调查实地探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有时候甚至在恶劣的环境下采访。记得那次在恩施去一个叫“女儿城”的地方采访烙画师,我们找不到出租车,坐上摩的七拐八绕穿行于车流中,耳边山风呼啸,十分惊险。
书中几乎所有的手艺人都经历过匮乏与饥饿。有时候,手艺成了生活的寄托和救命稻草。与物质匮乏相伴而生的是审美的残缺。在政治清明、物质丰裕的年代,才有精美的器物,比如书中的金鱼帽。“男孩的金鱼帽和女孩的金鱼帽不同,除了都有金鱼铺垫,男孩的饰物是小鸟与绒球,寓意展翅高飞、健康成长。女孩的饰物则多为蝴蝶与花朵,寓意有根有叶、如花之美。”当精美器物摆在人们面前时,谁又会想到,在一定历史时期,美好之物会被扣上封建残余的高帽呢。金鱼帽这样具有象征性价值的视觉形象,折射的便是一个时代的审美水平。当美被诋毁,粗鄙大行其道,人们应该思索背后的原因。
“天色向晚,告别之前,一直坐在旁边木椅上当翻译的马元忠,顺手想拿起一顶虎帽子试戴,立刻被阿婆制止了。原来,此地风俗,孩儿的帽子是不能试戴的。阿婆斩钉截铁地说,别人戴过了的帽子,孩子是不会喜欢的。”这一幕俨然是失传许久的中华乡村童话。能安慰人们内心的,绝非什么宏大虚妄的理念,而是日常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器物,恰如蒙塔莱诗中所言,那擦亮的微光,并非火柴的一闪。
在古埃及,死神以羽毛为秤砣,来称灵魂的重量。羽毛是精确的象征,精确是文学的重要标准。英国作家尼尔·盖曼在创作谈中戏言,有人按照他小说中描述的诈骗过程行骗,竟然得逞。这其中的奥秘便是叙述的精确。福楼拜也说,真正的上帝在细节中。精确是《手上春秋》这本书的特质之一。南翔平时常说,无论写什么,都要注重信息量,还总结出三大信息量的理论,生活信息量、思想信息量和审美信息量。他对每一门手艺的采写,务求精细,对捞纸工怎么捞纸,制茶师怎么炒茶,都有传神的描摹。
形形色色的手艺人,之所以一技傍身,皆缘于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诉求,当然也是兴趣使然,绝非出于什么华而不实的远大理想。捞纸工周东红苦学手艺,只因母亲反复唠叨,年轻人不学一门手艺,今后看你如何娶老婆。这本书没有高蹈的理论,而是回到纯粹的生活和器物本身,匍匐在生活的地面上,才可以飞翔。对现实世界的认知和把握,是小说创作的基础。
一些评论家把《手上春秋》归于非虚构之列,我宁愿将它看作一种糅合小说与散文技法的跨文体写作。记者式写作出于时效性,对事物描述仅限于浮光掠影的一瞥。《手上春秋》则是深入民间调查,每一篇章皆精雕细琢,就像书中铁板浮雕作品那样,慢工出细活。工匠手艺抵达一种境界,就跃升到更高维度的艺术世界。例如,“铁板浮雕师在作品烧色过程中发现,当气焊蓝火停留在某个地方时,铁板上会自然呈现出具有瞳孔般效果的圆形斑点。他们会立即将这一发现运用到动物的眼睛上,使得动物的眼睛,看上去很鲜活,给人一种通灵有神的感觉。”南翔的《手上春秋》,则在器物与手艺人的逐一细节中找到了通往艺术世界的入口。
作者:欧阳德彬
编辑:朱斯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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