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时任陕军第二师师长的张钫戎装照。
陈尚君
前几年电影《一九四二》述河南灾情后,蒋介石到张钫家借款借粮,张允出一半家产赈灾,与史实有很大出入。据李鸣考证,事在1942年9月3日,蒋巡视西北各省后,到西安召见第一战区司令蒋鼎文、河南省长李培基、军事参议院副院长兼河南旅陕同乡会会长张钫,垂询豫灾,拨款一千万元,并大幅减免税赋。虽有出入,但说到河南救灾,就必须提到张钫,他是河南赈灾的关键人物。
张钫(1886-1966)是河南新安人,清末从军,为陕西新军辛亥起义的核心人物。民初袁世凯任他为陆军中将,孙中山委他为中华革命军豫陕联军总司令、会办陕西军务,以后历北洋至南京时期,历任要职,他又兴办实业,富甲一方,在豫、陕两省久具人望。
早在1929年,蒋冯战争时,张钫就曾以河南建设厅长及代省长身份,兼任河南赈务委员会主席,在开封办粥厂六个,为灾民提供参军做工、上学读书的机会,倡议成立灾童教养院。1935年伊洛暴涨,偃师县城陆沉,他复发动河南各方募捐集资,重建偃师新城。抗战初期黄河花园口决堤,这一迟滞日军南下举动的直接后果,是造成数以百万计的豫省灾民。张钫作为豫籍人士,又曾主豫政,毫不犹豫地将为灾民救赈、安置灾民生存,为灾民谋求生活保障,作为他的主要任务承担起来。他以军事参议院副院长的身份,在西安成立豫灾救济委员会,设立两个难民收容所,先后接待难民逾千人,提供食宿,再安置到甘肃、宁夏、新疆落户。同时,他向国民政府提案,要求落实救济黄灾办法。
1942年,河南大灾,大批难民涌入西安,原先的收容所已经不能承受。张钫以自己的威望,约集旅陕河南名人、巨商及陕西各界官商,到自宅开会,商讨救赈事,在西安广设收容所,并借各学校教室供灾民住宿,变卖家产购粮赈灾,自己的丈八沟豪宅也让灾民进住。1944年,日寇窜犯河南,河南学生和灾民数十万人涌入陕西,张钫动用一切力量加以救济。他晚年谓平生有两大快事:其一,在灾民大规模进入西安时,他“电话警察局,请以余名转告全市居民,每户漏夜蒸馍六斤,拂晓送站救济难民,均能如时送到”。其二,“又在龙驹寨一小乡镇,筹款数百万,救济难民学生,并令其临时结队西上,余则乘车前行,请沿途预备食宿,幸使数万流离青年安抵西京。”
灾民的安置与救济仅能解决眼前困境,长期则要为灾民提供生存机会。张钫提请政府落实五万灾民移垦河西,申请三千万元,筹办西北移民垦干班,并条陈七事,认为移民有关国防,要有组织,有培训,并区分为移农、移工、移商、移兵四项。这些举措,得到部分落实,在甘肃形成众多河南村。对逃陕学生、教员,更要安排住所,发放口粮,提供学习条件。
1945年6月,张钫曾在西安皇城召集在陕河南各中学师生会议,畅谈河南对抗战的贡献,更说到自己的责任:“你们这么多教员学生到西安来,一个月三斗八升的口粮,还是我这个参议院副院长拿老牌子给要来的”,要师生报效国家,报效乡里,“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河南人”。
抗战胜利后,张钫更组织安排灾民返回乡里,重新建设。但当时内战初起,赋税高悬,河南省议会组织灾情哭诉团,到南京、上海请求减免税赋。在南京虽奔走各院部,但备受冷落,成效甚微。到上海后,张钫参与接待,先在四马路杏花楼宴请哭诉团全体,然后约集上海各界成立河南赈灾上海市筹募委员会,又求得杜月笙支持,在虞洽卿公馆举办哭诉团招待会,邀请社会名流,连孔祥熙都到了,并当场允诺尽力拯救河南灾民。随后又拜访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代表,争取了大量物资救助。梅兰芳也出面组织书画义卖,所得全部捐赠。那时张钫声望很高,蒋既不重用他,也不愿开罪他,他因得缘为乡梓做了大量实事。
早年读岑仲勉著作,屡引《千唐》,竟不知为何书,稍晚方知是民国间元老张钫收藏一千多种唐代石刻的总汇,各大学多有整套拓本收藏,非个人能购置。不久文物出版社就出了影印本,据说因是张之后人在台湾位居要职,方有此议。
近年则知同学李鸣是张钫外孙女,2006年在京见到,将从中国银行办公室退休。邀饭时,出示张家故物与亲属合影,说退休后余暇,拟作先外祖之研究,我亟表赞同。李鸣坚持十多年,走遍南北各图书馆、档案馆搜寻文献。她精力充沛,性情开朗,万事不以为难。比方到档案馆,如果是我,总觉得麻烦别人太多,足未进而趑趄,口欲言已嗫嚅,李鸣则不然,推门进查阅大厅,即高呼:“大家好,我来查档案了!” 所得尤富。先期所得编为《纪念张钫先生文选集》,属我作序。陆续所得又倍之,更得她在台湾众多热心的表兄表妹帮助,今年新出《纪念张钫先生文集》赠我,真做到老有所为,我也得多知张钫往事。
张钫是近代罕见的福将。他早年因发动辛亥陕西新军起义而彪炳史册,后历经鼎革,始终不倒,长为上宾,得各方礼遇。平生出入军、政、商、学各界,各有建树。陇海线开建时,他在河南主政,开掘所得汉唐碑石,全部用军车辇归故里,建千唐志斋收存,复以全拓分售各公私图书馆,世不以为非。他有家学渊源,伯祖张宗泰有《鲁岩所学集》,为阮元所称道。他早年著《历代军事分类诗选》,蔡元培序称其“振国魂而御外侮”;晚年著《风雨漫漫四十年》,回忆一生经历重大事件,近距离接触民国诸大佬之观感,极其精彩。他携全家赴台后,复被派回陕川边,在川北归诚,蒋不疑其叛,对其子弟部属仍有信任。1953年其母在台湾去世,他请假欲赴台湾奔丧,也未引起芥蒂。这一切,不仅因他辈份高,具人望,办事坦然,更因他的彻悟人生,洞达生死。他自题千唐志斋联:“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正是他的人生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