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为录制《星梦奇缘30年》之《孽债》节目,导演黄蜀芹和编剧、主演等在西双版纳重聚。
■叶辛
在中国电影史上,黄蜀芹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存在。她出生于艺术世家,追求艺术上的鲜明个性,提倡“小题材大感情”,作品屡获国际、国内大奖。
最近,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写意光影织妙镜·黄蜀芹》,这是一部全景反映黄蜀芹人生际遇、与电影结缘过程的人物评传。书中很多细节都是第一次向外界披露,包括黄蜀芹对影、视、剧艺术的探索思考,她的家庭生活、与师友的交往、拍戏细节、与众明星的合作等等。
本报特约请与黄蜀芹导演合作过电视剧《孽债》的作家叶辛,写写他和黄导的交往。
热热闹闹的上海书展结束后,我接到上海文联的一个电话,说文学艺术院和电影家协会要搞一个活动,祝贺黄蜀芹传记的首发并举行她的艺术成就展,同时开一个小会,谈一谈和她的交往。
我和黄蜀芹认识的时间不长,细细一回想,竟也有二十多年了。我们之间打交道,就是因为长篇小说改编为电视连续剧,前前后后有过一些交往。从不多的这些交往之中,也能看出黄蜀芹作为一个导演、作为一个女性独到的性格。
《孽债》是我于1990年调回上海之后发表的第一部作品。
文学界、出版界的一些老同志、老朋友都对我说,这是一次“亮相”,你得慎重一点,我们可不愿意看到你是坐在作家协会办公室领导的位置上亮相,我们要看到的是你作为一个作家的亮相,作品的亮相。
因为参与了作家协会的领导工作,这部长篇小说没有交给和我很熟悉的《收获》杂志,又因为我最早的责任编辑老谢亲自上门索稿,我把小说交给了《小说界》杂志发表。
没想到《孽债》一发表,仅仅是上半部分,就引得七八家影视部门找上门来,说这是很好的影视题材,要改编。
我却把小说的改编权交给了云南电视台。为此一位领导还批评我,你怎么调回上海了还把原著改编权交给插队落户的地方。他把我在贵州插队,当成是在云南了。
其实不然。在我调回上海之前,云南台一位姓杨的导演,坐了一夜火车,来贵阳找到我,说台领导讲了,云南电视台这些年什么栏目都出彩,唯独从来没有像样的电视剧拍出来,故而把他派到贵阳来找我,说《蹉跎岁月》《家教》两部长篇小说,改编成电视剧后都有广泛影响,还得了奖,下一部作品写出来,一定要交给他们改编拍摄。这位杨导走进我家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刚过,我问他吃过饭了吗?他说没吃,但你别招呼我吃饭,给我下一碗清汤面就行,别放佐料,不要放辣椒,我正在拉肚子。不好意思,我还要借用一下你家卫生间。
吃面条的时候,我问他:你正在生病,为什么忙着出差?
他说台领导开会一定下来就催我成行,我也一心想组到个好题材,就带着药上贵阳来了。遂而他就问我正在写个什么东西?
我简略讲了一下《孽债》的构思。
他当场表示,我是北京到云南的知青,一言为定,你的小说写出来就交给我们台拍,我作为导演说话是算数的。
回到昆明,他给云南台领导汇报之后,又给我打来长途,说台领导也认可他的表态,这件事就以君子协定的形式定下来了。
杨导抱病出差专程来我家这事儿给我印象很深,小说发表之后,我就给他们寄了一本。
没想到云南台领导在一周之内就给了我回音,还明确告诉我,希望我在完成小说之后,立即着手剧本改编。并且说,杨导已经调到北京电视台,他们研究了又研究,想聘请黄蜀芹导演来导这部戏,同时台里成立个导演组,好好向黄导学习,让她也带带内地同行。务请我帮忙联系,一旦黄导答应,他们会及时飞来上海,当面聘请她。
那时我和黄导仅在文艺界的会议上见过几面,不熟悉,于是我说:我试试。
也巧了,这个电话之后没几天,在岳阳路上的越剧院那个院子里,我碰到了黄导,于是走过去给她说了这事儿。
她一听便问我:“是哪个作品?”
我说是《孽债》,发表在《小说界》上的,我过几天给你一本。
她说是讲几个小孩来上海找父母的那小说吗?
我说是啊!
她说那你别给我了,我读过。你给他们回话吧,我同意干这活。
我没想到她这么爽快,于是回家后就给云南台管电视剧的孙台长打了电话。
孙台长更是迫切,没几天就带人一起来到上海,约黄导在市中心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个饭,当面发出了邀请。黄导欣然答应,并且明确表示,她当导演,会带着自己合作多年的团队。云南台领导也表示尊重黄导的选择,只希望她在导演组里带带台里的导演,给他们个学习的机会。黄导表示完全可以。
这事儿似乎就此定了下来。谁知好事多磨,当小说全部发表,并出版了三万册单行本时,云南台给我打来了抱歉电话,说由于种种原因,拍不成《孽债》了。
我当即在电话上表示,为了把小说改编拍摄权给你们,我还受批评了呢!这样好,这样我就可以在上海联系摄制单位了。
第二天我就给黄蜀芹的妹妹黄海芹打了电话,她那时是上海台管文学剧本的主任;在看到《孽债》小说的当月,她就问我能否让上海台拍这个剧,我说已经口头答应云南台了,她表示十分遗憾。这会儿我给她电话,希望她看看我的本子,她说第二天中午到作家协会办公室来取。(幸好我给云南台的是复印稿,留下了原稿。)
黄海芹慢摇慢摇走进作协办公室,我把《孽债》剧本原稿交给了她。她当场从兜里掏出一万块钱来,并且作了说明:现在上海电视剧本的行情是一集一千五百块,台里作了研究,考虑到你有过《蹉跎岁月》《家教》,决定给你最高的,每集二千块。照计划拍的二十集算,总共该给你四万。现在给一万,开拍时给到一半,完成拍摄付清。你有意见吗?有意见我可以带回去,再研究。
我说没意见,我把本子交给云南台,纯是君子协定;没拿过一分钱。稿酬不是主要的,《蹉跎岁月》影响那么大,当年每集只有一百五十元。到了《家教》,也算得奖了,每集才八百元。同时我跟她讲了云南台曾经邀请黄蜀芹当导演的事,希望她把这话给台里领导讲一下,一旦投拍,仍请黄蜀芹当导演。
黄海芹表示她给台领导讲这话不合适,我就说那我来讲吧,我开会时碰到你们台领导讲。
黄海芹眯眯含笑地抱着本子说:我回去就安排打印。
我说你还没读本子呢!
她说小说我看了,打印出来上下几级一起看,可以快些。(写到这里,我还想委托黄海芹找一找《孽债》的剧本原稿呢!不知它如今在哪儿躺着?)
还真是快,《孽债》当年就投拍,年终时就拍完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并于1995年1月9日在上海电视台开始首播。
其间有两个细节值得一记。
第一是黄蜀芹读完了本子,曾跟我谈了她的设想,她想让演员全部都讲上海话,这样会更有生活气息,更有特色。作协能否找到用沪语写作的作家?让我帮她找一找。
我说:你这想法很有创见。不过,要找个作家用上海话把剧本全部重写一遍,恐怕难。
她问我:为啥?
我说:上海作家个个会讲上海话,但是属于吴侬语系的上海话,有很多是不能写成书面语言的。你不如都找会讲上海话的演员,让他们读了剧本,用上海话来表演。
她沉吟着说:你这想法值得考虑。我选演员时附加一个条件,要会讲上海话。
我又说:上海有一千多万人口,影响在全国也很大。但是全国有十几亿人口,一千多万只不过是十几亿的百分之一。如果只有上海话版本,在内地放,比如说在我原来生活多年的贵州放,贵州观众会很不习惯,甚至一听上海话就关机。
黄导说:我会配上字幕。
我说:人家还是会不习惯。就像很多人不喜欢打字幕的翻译片。
她表示会考虑我的意见。后来果然配了一个普通话版的《孽债》。
电视剧吃关机饭时,黄导给了我《孽债》主题曲的歌词,让我提提意见。我带回家看了之后,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两首片头片尾的歌词都不错,建议她和作者商量一下,把“上海那么大,竟没有我的家”的“竟”字,改成“有”字。上海人总说自己“海纳百川”,临到头来,几个孩子连个家门也进不了,不好!改成“有”字,把肯定句式改成诘问句式,更有味道。
黄导当即表示:有道理,我和作者商量。结果最后改过来了。
写着写着,和黄导交往的好多小细节,不知不觉都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可一看,字数似乎太多了,以后再说吧。
好在《写意光影织妙镜·黄蜀芹》一书已正式出版,读者诸君能从中读到更多黄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