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隐形墨水》出版。2020年一月,伴着疫情的到来,我在家里开始了翻译,并很快交稿。而真正看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成书,已经是2023年秋天。我对于翻译这本书的记忆也变得不那么真切,等待出版的三年隐入时光,直到今天才慢慢显影。
故事沿袭了莫迪亚诺的一贯风格。侦探事务所的实习生让·埃邦接手调查一起失踪案。名叫诺埃尔·列斐伏尔的女孩在巴黎彻底失踪。自称是其丈夫的乔治·布莱诺斯前来报案,留下一张用来提取留在邮局自取邮件的卡片,上面有她的姓名、地址和一张模糊的照片。《隐形墨水》被装进侦探小说的外壳里,围绕着诺埃尔·列斐伏尔失踪案铺陈开来。事务所的老侦探名叫于特,让·埃邦是实习生。这样的设置令人不由想起作家1978年获得龚古尔奖的作品《暗店街》。同样的侦探事务所,同样的老侦探于特,同样带了一位年轻人。《隐形墨水》仿佛嵌套进《暗店街》中,时隔四十一年,遥相呼应。《暗店街》里的青年名叫居依·罗朗,失忆,在于特的帮助下努力调查自己的真实身份,试图解开身世之谜。就在这个过程中,退休的老侦探于特谈起了“海滩人”:出现在无数照片背景的一角,某一天忽然消失不见,沙子只把脚印保留几秒钟。《暗店街》后,“海滩人”成为莫迪亚诺文学创作中的经典形象,更是他笔下人物的隐喻,他们无论主要次要都映照着一种必然的消失,而曾经留下的痕迹落入时光,化作记忆,时隐时现。诺埃尔·列斐伏尔是又一个“海滩人”,让·埃邦试图追寻她的脚印。
案子的细节来自不同的证人,不同的年代。犹如一块块碎片,等待被拼凑、解读。调查工作进展艰难,时常走进死胡同,令人一边前行一边怀疑。三十年来,对这个人,这个案子,让始终无法释怀。让在离开侦探事务所时,偷偷顺走了诺埃尔·列斐伏尔案的档案,尽管只有薄薄一页纸。让对这个案子有着难以名状的牵挂,只觉得通过查案 “可能会更好地了解自己”。于是寻找变成了让和诺埃尔·列斐伏尔之间的私事。主人公让一路从“她是谁?”追问到“我是谁?”一切都如隐形墨水写下的字迹:一边出现,一边消失,等待着某种特定物质令它再度显影。
让·埃邦究竟是谁?在于特侦探事务所实习的让二十出头,并不打算当侦探,后来如愿开启了写作生涯,《隐形墨水》就是他书写的关于那段记忆的小书。让的青年时代在安纳西附近度过,作为寄宿生经常坐火车站前的大巴往返于安纳西与宿舍。
他真的是《暗店街》里失忆的年轻侦探吗?这显然很牵强。《隐形墨水》与《暗店街》的联系存在于主人公之外。如果从名字让·埃邦出发回溯莫迪亚诺的小说,不难发现,名叫让的年轻人数度登场:1985年,小说《遗忘的街区》的主人公、侦探小说作家安布罗斯·吉斯年轻时使用的本名就叫让——让·德凯尔。1986年的小说《八月星期天》中的主人公兼叙事者也叫让。让是一位年轻的摄影师,经历了种种曲折与希尔薇娅私奔,却最终在人生路上走散。《蜜月旅行》的主人公和叙事者叫让·B,四十多岁,尝试着与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决裂。《狗样春天》的主人公让贩卖旧书,同时也注册大学里的文学专业。《地平线》中的让·博斯曼斯是刚刚起步的青年作家。《夜的草》《这样你就不会迷路》中的让也同样是作家。《沉睡的记忆》的主人公兼叙事者叫让·D,就连致敬《海鸥》的剧作《我们人生开始时》中也有一位年轻的让,他的母亲同作者的母亲一样,都是演员。总之,莫迪亚诺反复书写着让的故事,且他们大多与作家自己的生活有着关联。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Modiano 1945— )1978年发表小说《暗店街》并获得龚古尔文学奖。2014年10月9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事实上,莫迪亚诺的本名,就是让,让·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他的父亲阿尔贝·莫迪亚诺是犹太人,二战期间从事黑市交易,母亲有着比利时和匈牙利血统,是一名戏剧演员。根据莫迪亚诺在自传体小说《家谱》中的描述,我们不难发现,许多出现在小说中的地点、人物、事件都是作家真实的个人经历。作家的生活和作品的联系其实远远超过主人公名字的雷同,他的小说基于现实进行虚构,作家的创作理念在于:“通过日常的表面来尝试重新发现事物存在的意义,将无序的生活重新构建”。这样的艺术手法,更多地把我们的目光引向“自我虚构”。
1977年,杜勃罗夫斯基提出“自我虚构”这一概念,同年,莫迪亚诺的《户口簿》出版,谈及自己的青少年、父母以及自己初为人父的心情。这一巧合,展现的是文学领域对自传式书写的重新认识和创新。这种基于现实进行虚构和诗意重现的写作方式,一直存在于小说的创作中,“自我虚构”的提出是在现代性推翻一切的洪流中的某种回归,回归20世纪初普鲁斯特式的写作。法国小说界另一位作家菲利普·弗雷斯特谈及“自我虚构”认为它所描摹的是更深层的、更难表达的、更难捕捉的东西,说是expérience(经验、经历)更为合适,是文学所追求的真实。作家在文学创作中虚构自我,正是对自我认知的探索和追寻。无论是否名叫让,莫迪亚诺的主人公都或多或少拥有作家本人的生活印迹。在小说的世界里,作家莫迪亚诺、叙事者与主人公,形成了近乎三位一体的关系。莫迪亚诺在这种“似我”又“非我”的情境中游走,拿他自己的话说,是“选择了一种浪漫的形式,将现实乔装改扮”。
因此,我们在人物让身上不断看到作家自己的影子。而讽刺的是,莫迪亚诺曾在访谈中淡然透露,“让”这个名字的使用并无特别含义,他自己甚至没有意识到给人物起了重复的名字。那么《隐形墨水》中的让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也许小说原本的态度就是把名字抛到一边,除了于特和让本人,其他带着线索的关键人物的姓名,都多少包含着不确定因素:罗杰·比阿维沃尔(Béavioure)的姓氏,三十多年来都被让用错误的英文拼写方式(Behaviour)记在档案里。比阿维沃尔与诺埃尔·列斐伏尔的朋友、重要证人热拉尔·穆拉德多年后改名为安德烈·韦尔内,这个当过演员、当时同样迫切寻找诺埃尔·列斐伏尔的小伙子,以改名换姓的方式抛弃了过往,隐没人海。多年后与让偶遇,他拒不承认自己曾叫热拉尔·穆拉德。至于诺埃尔·列斐伏尔,从起初的怀疑到最后的肯定,我们在故事的结尾终于明了,这并非姑娘的真名……
于是《隐形墨水》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回到过去”:在小说的最后五分之一处,进行了一次叙事层面的视角转换。故事的场景,从巴黎转到了罗马,叙事者从“我”变成了“她”——诺埃尔·列斐伏尔,以此展示不同维度的内容:那些分属各自的回忆和体验,那些反复的追问,那些难以名状的感受。20世纪小说在叙事层面上的现代性,总被以问题性和破碎性进行呈现,它迫使读者既参与作品的阐释也参与其创造。而莫迪亚诺对记忆书写的执着,使其忠实于更为传统的第一人称叙事,从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文学的某种真实性。最后一部分虽然以“她”表述,但却直接呈现了叙事者的思考、反应和内心感受:借“她”之口,说“我”之事,成就了叙事结构上的逃避和刻意模糊,与主人公诺埃尔·列斐伏尔的行为一致。她说那段时间“逃离是她当时的生活方式”,通过逃离,她离开外省,更改姓名;她彻底从巴黎消失,从过去的生活中消失。来到罗马是因为“巧合”,这座永恒之城的意义于她而言就是让时间消失,就是承托自己内心逃离的冲动,一如她给让描述的罗马生活:“节拍器均匀而永恒的滴答声,无用的滴答声,而时间永远停驻。”连“空气中都还存留着永恒的底色”。三十年前巴黎的呼唤经历时光在罗马得到回响。悬念,如记忆般隐去,叙事地点和叙事视角的转换成了小说的“特殊物质”,让隐去的一行行文字得以显现。两位中心人物的叙述最终走向形成闭环的一个点,重合在对于时间的理解。
莫迪亚诺把终极的身份寻找定位在时间的图谱里。他在不同场合通过自己之口、人物之口都曾提及:“我写作,只是为了重新找回昔日的巴黎,这不是怀旧,因为我一点也不怀念从前的经历。”但也是莫迪亚诺,通过《暗店街》中老侦探于特之口,说:“重要的是过去。”《隐形墨水》中,两位主人公的时间观表述得很明确。对于让来说:“现在和过去近乎透明地混在一起,我年轻时所经历的每一个瞬间对我来说总在永恒的现在,与一切都不相干。”而诺埃尔·列斐伏尔对时间的感受类似,因为“时光流逝。她总是活在当下,以至于她人生的过程布满记忆的黑洞”。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时间得以绵延永继是二十世纪哲学领域对时间的新认识。柏格森的“绵延”和尼采的“永恒复返”被莫迪亚诺用小说文本一再阐释:瞬间切入永恒,过去和未来交叠碰撞,无限重演。
传统美学虚构与真实的二元对立被后现代美学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消解。线性的时间也成为碎片化的存在。面对虚无世界中的生存困境,唯有握住这永恒的现在,而记忆就只是一场美丽的偶然。不同于莫迪亚诺其他小说,行文至结尾依然指向一片迷茫,《隐形墨水》居然给这一场历经三十年的寻找,画下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因为“您人生的所有细节其实都用隐形墨水写在某处”。而这一次莫迪亚诺终于找到了作为显影剂的特殊物质。
作者:史烨婷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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