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南宋朱克柔缂丝《莲塘乳鸭图》(局部),叶辰亮 摄于上海博物馆“瑞色凝光”建馆70周年特展
倘说朋友像是露珠,那么,“知己”就是珍珠了。露珠与珍珠一样光鲜,如果想要在露珠里觅得珍珠,很难。
朋友的原初本义,指彼此友好、互为照应的熟人。因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沿袭成习,致使许多人初次照面,一开口就称对方为朋友。随意拉扯,随处使用,“朋友”二字也就泛滥了。更糟糕的是,有些朋比为奸者也以朋友相许,酒肉场合吹吹拍拍,信誓旦旦,摆一副要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架式,实际上尽都是唾沫乱溅的谎言浪语,当利益冲突白热化时,能不背后捅刀子,就算“够朋友”了。层次不同的朋友是个开放性的名词,维持着友谊层面最大程度的平衡,真正的朋友非常难得,是因为真朋友切近于“知己”的范畴了。
年轻人热衷于交友,仿佛满眼都是朋友,不在乎什么“知己”。世途翻覆,好事稀寥,直到在朋友圈里喝水多了,被呛得够了,这才明白多数朋友仅仅是“过客”,也才开始留意“知己”二字的含意。“彼此了解而情谊深厚的人”就是知己,词典这样解释,似乎模棱两可。大相径庭的朋友与知己,是在一个人成长的进程中渐渐划开界限的:朋友,像是临岸水浅处的许多人在扑腾不已,而知己,则像是岸远水深处难得一见的稳步跋涉的独行者。能在大浪淘沙中留到最后的朋友,往往才是真朋友,真朋友,才有化为知己的可能性。
一个人成长途中,朋友会剥笋一样减少,也只有在失意、寂寞、孤独的环境里,这才有可能遇到知己的种子所冒出的萌芽。知己的萌芽,是在友情的基地上逐渐生长而形成的。换个比喻:知己如果是一株珍贵的花卉,艰难境遇里的友情便是培育它的肥沃土壤;那些看风使舵、隐伏着功利算计的“朋友”,只是垃圾凑合成的瘠薄泥沙,在泥沙里,结缘知己也就没有形成的根基。
聚首的朋友们红火热闹,动辄大呼小叫,而知己之萌芽,是内敛的、静默的。朋友的热闹与泛滥,暗暗衬托着知己的冷静和珍稀。现在时兴手机,“朋友圈”那么多,为什么就见不到一个“知己圈”呢?可见连环交织的朋友圈与“知己”二字的缘分是多么淡薄。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肝胆相照,生死相依,这些知己范畴的令人神往的词句其所以一再降临于笔端、落实于字面,可能正是因为现实中太稀罕、太难逢了罢。
有人或许要问:结为连理而白头偕老的夫妻,难道算不上知己吗?年轻人初恋时,称对象为“朋友”;发展进步而同入洞房,升格为夫妻;生儿育女,银婚,金婚,情意深笃,相依到老,这是岁月碾下的深深的辙印,誉之为“知己”,倒也无妨。至于能否晋升为真正意义上的“知己”,可是要斟酌具体情况了。旧时的富翁妻妾成群,当今的贪官情妇联袂,“文革”中出现过夫妻翻脸要划清界限,眼下时或出现的一夜情、性伴侣,尽可以证明,性爱与情爱并非一回事。即就是合理合法的夫妻,由情爱层面要步入醇正的知己层面,也绕不过一个逐渐成熟的磨合进程。夫妻之间,锅碗瓢盆,撞磕难免,虽然朝朝暮暮,耳鬓厮磨,也还要的是互相体谅,彼此关照,紧紧携手,努力不懈地步入知己的境界。
异性之间的感情,神秘、微妙,易于切入“善解人意”的爱情层面,一旦喜结连理,晋升为知己的指数毕竟会高出一筹。例如,陆游与唐琬、鲁迅与许广平、高君宇与石评梅、傅雷与朱梅馥……相濡以沫,人神共睹。当然,这等超拔于尘俗的知己境界,风波起伏兮爱河九曲,毕竟是曲折磨合形成的,其间都有一个互动深入、熔铸淬砺的时序与过程。
友情、爱情和亲情,是这个世界上产生温暖的源泉。朋友圈历来是分层次的,虚与委蛇者有之,锦上添花者有之,雪里送炭者也有之,如果知己也可以归入感情的宝塔,它分明是这座宝塔上的金顶了。真正的知己境界,别有洞天。“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此言涵义深矣,挑明人生之知己,只能是凤毛麟角。
人情如云似水,周折繁复。露珠常见,珍珠稀罕;朋友易得,知己难逢。朋友与知己,质地大异,彼此却又是藕断丝连。朋友满天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知己难寻觅,却也是避免了宴席散伙之后的寥落。人生本质上是孤独的,缘浅缘深,缘起缘灭,很难估量,人生所持的正常心态应当是“莫愁前路无知己”。要留意的是,“莫愁”不等于大而化之,倘是巧遇机缘,切莫掉以轻心,否则,“知己”之大幸,也只能是稍纵即逝的电光石火。
朋友与知己,是一道不易分解的难题。倘有人问我:“你而今80岁了,有知己吗?”我会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作者:杨闻宇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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