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啊———,嘎,嘎……
窗外传来熟悉的粗哑的啼叫,转头望去,见有鸟影从两栋宿舍楼之间掠过。我不禁会心一笑。前一天大风,气温陡降,时令已交深秋。早餐时,我跟家人说,乌鸦们该回来了。果不其然。
傍晚,我去学校操场跑步。在绿色的草坪和赭红的跑道上方,伴着夕阳的余晖,几百只乌鸦上下纷飞,进进出出,大呼小叫,像是在为取得制空权而进行狂欢,令人顿时有置身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之感。
乌鸦是北师大冬季一景,每晚有几千只乌鸦在此过夜。北京常见的乌鸦有五种:大嘴乌鸦、小嘴乌鸦、秃鼻乌鸦、达乌里寒鸦和白颈鸦。来北师大过夜的属于小嘴乌鸦。小嘴乌鸦的个头要比大嘴乌鸦小一号,嘴形不像后者那样粗壮、嘴尖钩曲。乌鸦初到的几日,夜栖的树下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白色排泄物,像是淋上的石灰水。走近一看,除了白色外,还有草绿、褐色、红色等,简直五色斑斓。过不了几天,路面、路边像是被石灰水刷过一遍,夜晚在路灯的照射下,看似一层薄雪。进东门的一条主干道被称为“天使路”,是校园内乌鸦最为集中的区域。有句话说,未被“天使”砸,愧作师大人。又云,每个北师大人的头顶上,都有一只保佑的乌鸦。
从去年深秋乌鸦们入住,到今年一月中旬,我差不多与它们朝夕会面。傍晚时分,天光转暗,暮鸦成群结队,此呼彼应,从北边的觅食地飞回校园。它们在进入栖息地之前先进行集合,然后才进入栖息地。我家西边的小花园就是一个集合的处所,鸦群在比六层宿舍楼还高的毛白杨上起起落落,高谈阔论,小花园上空俨然成了巨型的乌鸦会客厅。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它们才渐渐离去。晚上,我去办公室,穿过“天使路”、主楼与图书馆之间,可以见到乌鸦们挤满悬铃木的树枝,一动不动。偶遇大风,树枝随风摇动,不时有乌鸦掉下来,它们抱怨一两声,又重新登枝。最喜欢在月明星稀之夜,城市安静了下来,月辉勾勒出寒枝上的鸦影,比夜色中所有的东西都更黑,仿佛黑色的精灵,有一种神秘的凄清之美。
北师大是京城乌鸦主要的聚集地之一,至于原因,说法不同。一种说法是北师大主校区一带过去是城北的大片坟地。在1950年代新校舍建设之初,还有一对镇墓的铁狮子,所以这一带又被称为铁狮子坟。乌鸦喜欢坟场,而它们又是有种族记忆的,所以每年都如期而至。另一种说法来自鸟类专家,他们解释道,城市热岛效应使乌鸦养成了夜宿城里的习惯,而北师大生态环境良好,师生们对动物友善,又有让乌鸦们感到安全的高大的毛白杨和悬铃木。很多人可能想不到,现在校园夜栖的是小嘴乌鸦,五十年前北京主要的鸦群属于秃鼻乌鸦,二者并非同种。
从学生时代到现在,我已在北师大校园居住了二十多个年头,除了旅外的两三年,绝大多数的冬天都是在鸦叫声中度过的。一开始,对乌鸦是心存芥蒂的。与绝大多数国人一样,听到喜鹊叫就高兴,听到乌鸦叫则以为晦气。记得我六七岁时,邻居家的一个老汉出门,不久返回,嘴里骂骂咧咧,自称倒霉。原来是遇到一只老鸹,迎头冲他“哇哇”叫了两声。他于是取消计划,择日再出行……人们总是相信,乌鸦与死亡有着神秘的关联,似乎对死亡有着特殊的嗅觉。
然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乌鸦是有很正面的形象的。神话中说,太阳里住着三足的金乌,又称赤乌。因此人们把“金乌”或“赤乌”作为太阳的别名。古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历史传说,讲的是周将兴起之时,大赤乌衔谷种在王屋上麇集,武王与他的大夫们见后大喜。现实中也有乌鸦报喜之说,唐吴兢撰 《乐府古题要解》“乌夜啼”条下就有这样的记载。大约从唐代以后,乌啼不吉利的观念才渐渐流行开来。不过,满族等少数民族崇拜乌鸦,视乌鸦为神鸟和吉祥鸟。外国也有大量的类似事例,那是可以写出大部头的乌鸦文化史的。
中国进入现代以后,人们接受了科学主义的观念,反映在文化中的乌鸦形象也大为改观。胡适在五四时期创作白话诗 《老鸦》,其中写道:“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人家讨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1930年代初期,曹聚仁编文艺周刊 《涛声》 第21期封面印上了乌鸦图案:下面海涛汹涌,上面老鸦奋飞。同期刊登一篇 《乌鸦商标上版记》,表明该刊对一切采取怀疑和批判的“乌鸦主义”的态度。
在刚刚过去的冬天里,校园里乌鸦的数量明显减少,而且有意外的情况发生。一月中旬,乌鸦突然悉数离去。以前也出现过类似情况,不过隔一天,顶多两三天,它们又会回来。这次直到二月中旬我到外地旅行,它们都没有露面。偶尔也见到小群的乌鸦从校园的上空高高飞过,但都没有降落。两个星期后回校,仍不见乌鸦们的踪影。出现这种情况,不知道是不是与校园环境的变化有关。“天使路”东半段两边种植泡桐,树冠都被截断过,上面已经不适合乌鸦们栖息了,它们集中停落在西半段悬铃木的树枝上。
听不到乌鸦的啼叫,我感到有些遗憾。然而,我新认识了一种在冬日里鸣唱的鸟儿。二月最后一天的下午,一家人去位于北郊的房子。进屋不久,就听到窗外有多只鸟儿在鸣叫,那声音婉转悠扬,比百灵要沉稳,又比画眉清亮。以前也听到过这种声音,但没有留意。我拿起一架单反下楼。循着声音,到了楼房西头一片由忍冬、刺玫和银杏等杂树形成的树丛。我看到唱歌的小鸟们了,一大群,或停或飞。它们比麻雀稍大,黑头,黑嘴巴,后枕有一块白色。几只喜鹊在附近飞来飞去,叫声喳喳,好像殷勤的主人;而麻雀们冷漠地蹲在树枝上,缩着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叫。小鸟胆小而又机警,见我靠近,大多躲进树丛深处,有的停到银杏树的高枝上。为了拍到清晰的照片,我小心翼翼地逼近,小鸟们发出短促的嘎嘎声,纷纷撤离,落在几十米外一棵窄冠白杨高高的梢头。回来查资料,知道原来是白头鹎,雀形目鹎科,又叫白头翁。本是南方鸟类,近年来已在北方蔓延。其实我是见过它们的。去年冬天,小区的路上铺了一层厚雪,几只黑头带白毛的小鸟在平枝栒子上跳跃,灌木的枝条上深紫的细叶已经落尽,挂上一串串比红豆还要小的鲜红的圆果。那美丽的画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白头鹎是冬天里的歌唱家。在寒冷的季节里,它们缘何而唱? 鸟类网“白头鹎”条目下写道:“秋冬季节,白头鹎在进入繁殖期后会聚集在树林上喧叫,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这种群聚的现象,到春季时就消失了。”这记述与我的所见相符,看来它们是为了求爱而歌唱。
乌鸦们却一直没有回来,校园里冷清了许多。记得去年乌鸦是三月初远行的。黄昏时分,我路过东西向的两栋宿舍楼之间,一轮圆月升到了东楼顶的上方。突然,呼喇喇一阵风起,前上方,上百只乌鸦从东向西飞来,呈弧线形斜越过东边一栋楼的瓦脊,再俯飞而下,落到高大白杨树上,不一会儿,同时起飞,哗啦啦地一大片,仿佛瓢泼大雨声。紧接着,又有一大群乌鸦沿着同样的弧线飞过,落下,然后飞走。精灵们行为反常,像是在举行一个神秘的飞行仪式。第二天晚上,乌鸦的数量就减少了一大半;再过一两天,校园里已经难觅鸦影了。
今天秋冬时节,乌鸦们还会回到校园里来吗? 多年来,早已习惯了鸦叫声,如果不来,寒冬里的校园会更让人感到冷清、寂寞。我乐于欣赏白头鹎、画眉、百灵的歌唱,也希望听到乌鸦的啼叫。
文:黄开发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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