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对《红楼梦》没有特别深的热爱,也觉得博大精深的红学离我非常遥远。但大三时还是毕恭毕敬选修了应必诚老师的《〈红楼梦〉研究》课。个中原因,应该是觉得中文系学生总得学点红学常识吧,否则,人家会认为我不像读过中文系的。学期结束前,为了提交学习报告,我按照应老师开的书单去找参考书。就这样,我遇见了红学的重要专著——王昆仑的《红楼梦人物论》。
从老爷少爷到太太小姐,从丫鬟到小厮,《红楼梦人物论》对小说中的重要人物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进行研究,思想性自不待言,同时又从人性的角度进行理解,对人物性格和情感进行细腻体察。书中最好看的,是对一对或一组人物的对比分析,如小姐黛玉和宝钗,丫鬟晴雯和袭人,烈女鸳鸯、司棋和尤三姐,遁世者妙玉、惜春、紫鹃和芳官等等,而且这种对比常常是多角度的、纵横交错的。书中最精彩之处,无疑是对黛玉和宝钗的分析:
——“宝钗在做人,黛玉在作诗;宝钗在解决婚姻,黛玉在进行恋爱;宝钗把握着现实,黛玉沉酣于意境;宝钗有计划地适应社会法则,黛玉任自然地表现自己的性灵。”
——“黛玉只以心上的血、眼中的泪向着宝玉一个人倾泻,而宝钗却只以智慧与手腕向着宝玉周围做功夫。”
——“宝玉和黛玉是本质的一致而形式上冲突,宝玉和宝钗是形式上和谐而本质上矛盾。”
——“黛玉没有金锁锁住,被抛到时代外面去了。宝钗死抱着自己的项链,却被活埋在时代的里面!”
——宝钗和黛玉分别代表着正统主义和浪漫主义。“宝玉是被第一种时代的力量所羁绊,被第二种时代的精神所吸引。这样才使得他既不能全任性灵而飞跃,又不能安于现实而屈服。”
——“读者从袭人更认识宝钗,从晴雯更理解黛玉。”
——曹雪芹“以艰苦沉重的心情写黛玉,以郑重深曲的笔墨写宝钗”……
当年读到这些文字时,那是怎样一种惊艳的感觉呀!那些精辟又精美的人物对比分析,不只是辨析了大观园里形形色色人物的性格,而且还创造了一个独立的美与诗意的世界,让正做着文学梦的年轻的我如痴如醉。
匆忙中,学习报告交了,课程结束了,这本书自然而然也就被我放下了,和我读过的其他书似乎没有什么两样。然而事实是,在我后来的岁月中,这本书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的脑际。
第一次强烈地忆起它,是在北京人艺工作的时候。1991年,莫斯科艺术剧院艺术总监奥列格·叶甫列莫夫受邀执导契诃夫的《海鸥》。《海鸥》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没有绝对的中心人物,只有乡下庄园的琐碎生活,平淡而晦涩。叶甫列莫夫用“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来阐释《海鸥》的主题,还用剧中人物来解释“海鸥”的象征意义——妮娜是飞翔着的海鸥,特里勃列夫是夭折了的海鸥。导演对两个人物的对比分析,让我有似曾相识之感——我想起了《红楼梦人物论》。
当我用《红楼梦人物论》的人物对比分析方法去映照《海鸥》戏中人物时,三女六男再也不是一团模糊,而是成对、成组却又各具特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如逐梦者妮娜和特里勃列夫,写作者特里勃列夫和特里果林,恋爱中的女人妮娜、阿尔卡基娜和玛莎等等,而戏剧的主题也就从不同人物特别是妮娜和特里勃列夫的对比中浮现了出来——
曾经,在沉闷的庄园里,贵族青年特里勃列夫写剧本,由恋人妮娜演出,他们的灵魂仿佛结合在了一起。然而,特里的写作遭遇失败,妮娜爱上了另一个作家特里果林,跟着他远走异乡,最后惨遭抛弃。昔日恋人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特里在虚空的世界中进行创作,失败苦闷、歧路彷徨,妮娜在生活的舞台上磨砺,洞察人生却不是看破红尘;特里固守自己设立的人生框架,仿佛从来没有脚踏实地地生活过,妮娜却能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勇敢地背负起生活的十字架;特里沉溺于失恋的悲伤不能自拔,他的爱如作茧自缚,妮娜为爱所伤却无怨无悔,她的爱如飞蛾扑火;特里未能破茧成蝶,妮娜却浴火重生;最后,特里举枪自杀,遍体鳞伤的妮娜却继续前行,去追求另一种生活……在妮娜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海鸥》成为了我最爱的戏,妮娜的台词“我就是海鸥”经常萦绕在我耳边,让我忍不住泪流……
《红楼梦人物论》的这种对比分析,是以对人物的分析为基础,剔除故事情节的枝蔓,抽取人物性格、命运的核心,发掘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比关系,再以一种诗意的方式呈现出来,而作品的主题也就包含在这对比之中。当我用这种对比分析的眼光去看文艺作品时,发现不少作品都存在着这种对比关系,且这种关系不只存在于人物描写中,还存在于情节中:如张爱玲《红玫瑰白玫瑰》中佟振保的两个女人,如贾樟柯《三峡好人》中沈红与韩三明对爱人的寻找,如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中吴摩西为寻找养女走出延津与吴摩西养女的儿子为寻找朋友走向延津……
不只是对文学作品的欣赏。当我回望人生路的时候,也常常情不自禁地用上这种对比分析方法。如我的几段迥异的工作经历,在这种对比分析方法的映照之下,就凸显出独特的对比关系来:年轻时,我曾走进北京最高艺术殿堂,点评舞台世界里的悲欢离合;后来,我转战深圳的民航企业,看遍了现实世界里的人来人往;现在,我是上海先进制造企业的从业者,见证了纳米世界里的争斗拼杀……于是,我凌乱无序的从业经历变得清晰而意义厚重起来,我前半生的总结有了些许诗意,而面对前行的路我似乎也不再惧怕。我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红学,就这样温柔地照进了我的现实。
近年想起《红楼梦人物论》,是和两部热门的反腐电视连续剧有关。《人民的名义》众多的人物中,有许多成对出现的人物,如汉大学霸侯亮平和祁同伟,如寒门凤凰男李达康和祁同伟,还有仕途不济的易学习和孙连城。用人物对比分析方法来看,同样是“不想升了”,孙连城抬头遥望星空,易学习低头钻研地图;孙连城追寻与本职无关的每一颗流星,易学习踏遍在辖区之内的每一寸土地;孙连城心怀宇宙,无心改进关乎民生的信访窗口,易学习情系大地,敢于拆除背景通天的美食城堡;孙连城不问仕途,于是逃避责任无所作为,是假洒脱,易学习不问仕途,依然勇于担责用心作为,乃真豁达;星星终未能照亮孙连城黯淡的人生天空,地图却连缀铺成易学习广阔的人生图景……
电视剧《狂飙》(2023)剧照
最近火出天际的《狂飙》,也不乏成对、成组出现的人物,如曾经相处甚好的安欣和高启强,黑帮兄弟高启强和高启盛,三届刑警队长曹闯、李响和张彪,孟钰的恋人安欣和丈夫杨健等。这当中形成强烈对比关系的当属安欣和杨健了。安欣和杨健曾经是公安局不同科室的同事,有过并肩战斗的情谊,最后却渐行渐远、黑白分明:安欣是“一根筋”,杨健却懂变通;安欣与高启强刻意保持距离,杨健却是高启强的座上宾;安欣与孟钰是门当户对,杨健与孟钰是女高男低;安欣为了孟钰不成为他的“软肋”而忍痛割爱,选择坚守公安战线查出真相,杨健为了配得上孟钰而脱下警服,继而发展到践踏底线;安欣希望孟钰过上安稳的生活,杨健最终给孟钰的,却是一个不堪至极的人生:丈夫入狱,父亲撤职,独自带着病母和幼女远走他乡……
《红楼梦人物论》,三十多年前匆匆相遇又相别,不想自此永难忘记。我突然涌起重读的欲望,于是急不可耐地在旧书网上寻找。在各种版本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当年读过的版本,竖版繁体,三联出版,封面是黛玉葬花的修长背影,一下子就把我带回到了年轻时做着文学梦的日子。
作者:黄中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