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的人中,饕餮之徒不少。饕餮之徒老了,就成了美食家,美食家的意思就是,吃饭省钱了。有个朋友,年轻的时候爱吃鲍鱼,老了喜欢蛋炒饭,不仅喜欢吃,还喜欢说。所以,美食家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小了。
我也有过小时候。
春天,新笋上市,上海人家,做得最多的,就是腌笃鲜。原料简单,做法也简单:清水、竹笋、鲜肉、咸肉、百叶结,讲究点的,再放几片火腿,慢慢炖。这样的做法,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是好吃。
吃腌笃鲜,要配饭,饭是菜饭。菜饭菜饭,就是菜和米一起煮。菜是青菜,但是到了春天,莴笋多了,上海人买莴笋,叶子多是不要的,这个时候,我母亲就会到菜市场拣些莴笋叶子,莴笋叶子煮饭,另有一种香味。菜饭好吃,关键是要放猪油,拌了猪油的菜饭,晶莹透亮。
1970年代,我从农村回城,刚开始,分在里弄生产组。那时候,上海的工厂也有等级:一种叫全民所有制,真正的国营企业,每个月四十一块,家属有半劳保;再一种,叫大集体,家属没有半劳保,三十六块,那时叫赤膊工资,找对象有点麻烦,我做过四年;还有一种,就是里弄生产组,小集体,一个月只有十八块钱,我也呆过。
我在里弄生产组的时候,最喜欢的,是到市区拖石子,石子拖回来,拌成混凝土。一来一回,大半天,关键是夹了个午饭时间,吃午饭,就有午饭津贴,三毛五。所以领导说要拖石子了,大家就很高兴,一人一辆黄鱼车,十几部黄鱼车,浩浩荡荡。装好石子,千把斤重,就往回踩,往回踩的路上,直奔五芳斋,五芳斋的猪油菜饭,很有名。四两菜饭,两毛,一碗黄豆骨头汤,一毛五。吃饱了,吆喝一声,兄弟们齐齐赶路,小风吹过,觉得日子再惬意不过。
不过,吃猪油菜饭的日子不多。
上小学,家里父母上班的,中饭就得自己弄。胸前拴根绳子,绳子上挂把钥匙,打开门,做饭。饭是剩饭,菜也是剩菜,有时候剩菜也没有,就冲碗酱油汤。也有时候,做大人的,早上买两个烧饼,一根油条,仔仔细细交代,烧饼当早点,油条留着中饭当菜。一般情况下,大人刚走,后脚烧饼油条就都没有了,中饭,还是酱油汤。这种好日子,也是不多的。有时候,自己炒饭,油是不敢放的,大人有数,多放酱油,酱油炒饭,也好吃。
有些小孩嘴馋,大人不在家,就偷偷地用油炒饭,吃得满嘴是油,那时候没有餐巾纸,男生根本懒得用手帕,吃完,用手一抹,再使劲在头上弄几下,头发油光光的。所以,看见有男生梳着小分头,油光锃亮,就问:吃油炒饭了?小孩在一起交流,交流的结果通常是:猪油炒饭最好吃。再所以,看见有男生梳着小分头,不仅油光锃亮,而且硬硬的,就说:吃猪油炒饭了。
那时候,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油,自然也是要油票的。菜油不够吃,就会想到猪油,一般是到了冬天,赶大早,买些板油,自己熬,熬出的猪油,真香。下面,或者烧菜饭,小小心心地放一勺猪油。
所以,说起猪油,我就会想到猪肉。
刚下乡,我们多少还带着城里人的习惯,吃肉要吃瘦的,赶集,乡人争着买肥肉,我们就要瘦的,瘦的还省钱。想着乡人愚蠢,就觉得自己拣了便宜。慢慢,竟然觉得瘦的不好吃了,再赶集,也抢着要肥肉。老乡就烦了,说,学生也爱吃肥肉了。
也不仅仅是我们变了,后来发现,女生也爱吃肥的了。那时候,到了春天,公社就要办知青学习班,队里算工分,还给粮油,吃饭,就在公社食堂,公社食堂,就是干部吃饭的食堂。食堂供应细粮,还有肉。这日子,就是过年了。开饭,每人一碗大米饭,一盆白菜肉片,肉是大肥肉,白花花的。我后来写过文章,回忆当年,现在看看,很没出息。没出息的意思就是,那时候,我们端着饭菜,喜欢挨着女生,想,上海姑娘,娇气的,吃饭,挑肥拣瘦,一不高兴,就把肥肉赏了我们。没有想到的,上海姑娘已经改造好了,端着蓝花大碗,一只脚,还翘着,呼啦呼啦,风卷残云。
知青下乡,也是有阶级的。有家境好的,也有条件差的。出身,有工人,也有资本家,有知识分子,也有革命干部。干部子女,傲气是自然的,知识分子,也不差,至于资本家,政治地位是没有了,但钱多少还是有点,教养也是有的,小姑娘走在路上,眼睛是不乱看的,个个都像公主。但是到了农村,就都一样了,什么活都能干,什么苦,也能吃,过年回家,黑里透红,那时叫铁姑娘,现在叫女汉子。下乡经年,觉悟到的,是人本就没有什么高低贵贱,到了困境,露出的,都是本来面目。我下乡的地方,离大泽乡不远,陈胜吴广,就在那里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再是正确不过,后来烦的,是什么素质教育,对那些一口一个贵族的知识分子,敬而远之,想,再往上数,也都是些农村人,装什么装呢?
这就扯得有点远了,还是说猪油。
当年的知青,家里隔三差五,还是有点接济。慢慢的,人也长大了,就觉得羞愧,爷娘赚几个铜钿也不容易,就想着,怎么也孝敬孝敬爷娘。那时到了冬天,是要回城的。平时省点,省几个铜板,买点当地的物产回去,也算一点心意。所以,到了冬天,我们就会想,买点什么带回去。
下乡前,亲戚朋友听说我们到淮北,就说,那地方很多花生的。那年头,到了春节,比的,是各家小孩带回来的东西,去东北的,带的都是葵花子,傻大黑粗,上海人没见过,我们,就想着带花生。
真的到了乡下,发现花生很少,1970年代,以粮为纲,天大地大,肚子最大,这就有点犯愁。托老乡打听,好不容易打听到了,说某庄某家有,事先约好,过去装上花生,给了钱,兴冲冲地往回走。走了半天,迷路了,眼前一条大河,退无可退,寒冬腊月,也只能牙齿咬咬,脱得精光,花生顶在头上,踩着水,过去了。
老母鸡也是要带的,淮北的母鸡,个子小小,但都说好吃。所以,一到过年,淮北到上海的火车上,除了知青,就是母鸡。大年三十,母亲炖上一锅鸡汤,慢慢地,那香味就飘进了每户人家的房间,左邻右舍都说赞,母亲就很有面子。
再有,就是猪油了。回家前的一天,起个大早,集上买了板油,晚上下工,大家伙儿挤在灶房里,门外北风呼呼,屋里灶火熊熊,大铁锅里,熬着猪油,熬好的猪油,盛在罐里,一人一个。剩下的,就是猪油渣了。这时的猪油渣,最好吃,用盐拌了,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白酒,就着猪油渣,慢慢地喝,灶里还有余烬,一明一暗,身上暖暖的,心里想着爷娘,也是暖暖的。
这时,就有人说,明年我们自己养猪。
第二年,开了春,老乡送来了猪崽,小猪慢慢地长大。淮北的猪,个子不算大,一年下来,也就一百二三十斤。但是肉香,俗称,黑毛猪。
那时,北方养猪,不圈养,早上,呼啦啦地轰出去,晚上,呼噜噜地吆喝回来。所以,庄稼长出来,最头疼的,就是猪拱。这就需要有人看青,看青,一般都是知青,老乡说,知青公正。看青的时候,找个木棍,棍的一头,钉几个钉子,就是狼牙棒了,看见猪拱进地里,抓住,狼牙棒一打,猪哇哇乱叫,猪一叫,主人就闻声赶来,递盒烟,恨恨地赶猪回家。
头一回养猪,喂得尽心,猪有百把斤的时候,瞧着无精打采,就紧张,问,瘟了?答,瘟了。就张罗着找屠户,屠户来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下水,送了屠户,剩下的猪肉,炖了吃,天热,吃不完,就熬了油。有了猪油,就做油馍。油馍的做法是,和面、发面、揉面,把面擀成面皮,抹上猪油、盐和葱花,再一层一层叠好,用刀切成一段一段。烧锅,锅热了,油馍贴在锅沿。有点像上海的花卷,但比花卷好吃。所以,一头猪,也就吃了一个星期。
再过一年,又养猪,就有了经验,到了年底,早早地喂了一大盆红薯,牵到收购站,居然也有一百三十多斤。
那时就想,乡人都在养猪,怎么城里还要肉票?
现在想想,技术是要紧的,再好的想法,没有技术,也是白搭。那时候养鸡养猪,办法是土的,土办法养的,好吃,但是少。东西少,本来也有办法,办法就是市场。价格放开,有人吃得起,也就有人吃不起。吃得起的人高兴,吃不起的人,就会有点难过。农村集市,不用肉票,但又有几个人能隔三差五地吃肉?
三年困难时期,市场放开,就有了高价糖高价肉,饭店里,人也是多的,里面都是高价菜。礼拜天,我父亲最爱在饭店外晃悠,站在窗外,看着窗里,看里面的美味佳肴,回来,就学给母亲听,母亲就不高兴,嫌他没出息,我们也是。少年人,不论贫富,心里,都是骄傲的。现在想想,父亲就那么点工资,养活一家老小,饭店,自然是舍不得进的,看看,解解馋,也不算怎么丢人。再想起这些事情,心里,倒是有点酸了。
当年,东西不多,大家均着点,这就需要票证。不过,这样一来,有钱的人,不够吃,没什么钱的人,吃得起,但也不会多。
很多年以后,我到苏北某地,当地朋友,说起县里畜牧场,新近培育出一款新品种,那猪,个子小小的,黑毛,不圈养,满地乱跑,就张罗着给我搞几斤,想着的,却是淮北当年的猪,觉得没什么两样,就问价格,说一斤一百多,不好弄。
现在技术好了,但是养的猪不好吃了,土办法养的,好吃,但是贵,贵也有人吃。有钱的吃绿色,没钱的什么色都吃,但好歹也有的吃,好吃不好吃,倒是次要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但也算熬过来了,这几天,风软软的,随风飘来的,是远处山里,新竹拔节的声音,想,又要炖腌笃鲜了,再煮一锅猪油菜饭,只是,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了……
2016年春节,上海
(本文刊发于2016年2月24日文汇报“笔会”)
作者:蔡翔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