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丙申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那天下午三点,当我在福建省立医院拿到增强核磁共振的片子,看到报告单上写着“肝右叶后段占位性改变,可能是原发性肝癌”时,我是平静的,没有恐惧,没有慌乱。
我不打算在那个时候告诉我的家人。那天从医院回家后,女儿问我,你刚才去哪里了,我说去“省立”呀!又问去干什么,我说去拿片子呀! 又问片子呢,我说没有拿到。又问为什么,我说他让我下午三点去,我到那边已过三点,没人了,你要知道,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女儿不吭气了,妻子却嚷了起来:不对,他进门时有一卷东西拿进来的。话音未落,就闯进我的书房翻了起来,于是翻出与增强核磁共振片放在一起的那张报告单。
沉默,无语,气氛有点肃穆,而且阴郁。
我对妻子和女儿说:“要过年了,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对别人说。”就像原先不想告诉家人一样,我更不想让亲朋好友在新春时节牵肠挂肚。
外甥与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外甥女、外甥女婿是吃了年夜饭后带着孩子一起到我这里来的。老家的晚辈都先后挂电话来拜年,过了大年三十,我就七十岁了。我与各地的朋友也电话往来不断,春晚只是一个背景色。外甥和外甥女说他们一起办酒席为我祝寿,我说这顿饭必须由我自己请,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侄儿一家三口年初一下午五点多从绍兴上车,晚上十一点多到我家。初二晚上去聚春园,四个小家庭合在一起,总共十三人,花了三千八百元,酒水不在其内,这是我这辈子请客最阔气的一次了。孩子们为我敬酒祝寿,行酒至半又开始手机发微信、抢红包,侄孙女和小外孙更是活跃。初三下午由外甥女、外甥女婿为侄儿一家送行,临行前我对侄儿夫妇说,你们这一趟来得很值,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初六上午,带妻子与女儿去我家附近的老年医院。妻子有心脏病,这几天精神压力很大,嘴唇都发麻了。老年医院如今格局大变,我带她们去熟悉一下环境,以备“心梗”之急。
直到正月初九,外甥打电话来问女儿什么时候去北京时,才知我已住院,他搁下电话就去找外甥女,两人一起赶来医院。自此,我妹一家,外甥一家也一起为我的事操心、奔忙。
整个春节长假,我也没有让自己闲着。从大年三十起,我就开始审读一部年前接受的书稿。书稿的纸质文本还没有送来,但已经接手的事情得赶紧做完,只好审读电子文本,有什么改动或疑问,都在电子文本上批注。大年三十那天,东北一家杂志的老编审发邮件约我写一篇文章,我答复说,“看看吧,不知这段时间是否做得了事”,因为不知隐情,他又发邮件过来说:“时间宽裕啊,2月15日左右完稿即可。”书稿审阅基本就绪,我才回复他说,或许可以见缝插针。这篇约稿就在我住院前一天完成。余下的时间,我读完了 《资治通鉴·晋纪》 的最后一篇。
手术之前,我还断断续续看完了陈仁鉴儿子托朋友转给我的 《陈仁鉴戏剧精品选集》。
我并不想显摆自己是“春蚕到死丝不断”的春蚕。我只觉得,这样做能使自己活得充实,而且不会总是想着“肝癌”二字。
人生犹如豆荚,长短不由自己,但求节节饱满,这是我在“鬼门关”前的感悟。
手术之后,负责14病区的周松强医生把准备做病理切片的肿瘤给女儿看了,他说:一看就知道这是恶性肿瘤。在老家的外甥女也是从医的,得知这个信息后,叮嘱女儿要与医生串通对我隐瞒病情,结果还是被我看出破绽,女儿这才对我说出实情。我知道,有许多癌症患者,其实就是被吓死的。老家的外甥女和大姐一起来看我时,我笑着对她说:你太低估你舅舅的心理承受力了。我还把女儿拍下的那个“病理切片”发给朋友,说这是我从“鬼门关”前带回来的旅游纪念品。
我从二十八岁那年开始得乙肝,前后反复长达五年,几乎改变人生轨迹。五十岁那年过生日就说已经“保本”,以后就过一年“赚”一年了,迄今已经“赚”了二十年。有着这段历史垫底,对于这次突然降临的不幸,自以为心态不错。
我的体力恢复算是快的,超过我自己以及我的许多亲友的预期。
第一次复查后,我就恢复每天早晨去温泉公园散步了,白天还能半躺着看书,看项星耀翻译的 《往事与随想》,这部一百多万字的世界名著,是老项在二十多年前送给我的,我到此时才能静下心来拜读。
第二次复查后,我就能骑着自行车去我退休前供职的出版社和去医院了,每天也有五六个小时能坐在电脑前读 《资治通鉴》 的电子文档并写阅读笔记。我从去年开始做这事,我想读完这部书,且一直在写 《资治通鉴》的阅读笔记。
第三次复查后,知道我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了,出版社的总编打电话与我商量,能否帮他们终审吴怀祺教授主编的一套统称 《中国史学思想史会通》 的专著,我欣然接受了,而且接连四五十天全力以赴。
是的,即使是数年余生也绝不虚度;即使是“引体向上”的最后几下也要尽心尽力。
还是那句话,人生犹如豆荚,长短不由自己,但求节节饱满。
作者:宋志坚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