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顺治末年,顾大申督理夏镇河政,驱车滕、薛、丰、沛之间,写下了 《晓晴驱车滕薛间》 以及 《泗上咏怀古迹》 组诗。那时的古薛地,弥漫着“凫鹭嬉水氵裔,牛羊散空山”的乡野气息,也免不了“孤树甚深紫,苍苍覆颓垣;流水绕荒圃,野菊何斑斓”的兴衰之感。读着这些诗,便不由地生出一种时空穿梭感,因为薛国古城残存的城墙也是我上小学时常去玩耍的地方,夏镇也是我常和友人们闲逛的地方。
巧合的是,如今我的住处离顾大申的别墅醉白池很近。醉白池是海上著名园林,亭廊相连,曲径通幽,而池沼流水,映照其间,疏密相宜,气韵生动。要说这园中最令人心怡神旷的,当属参天的古木,不少樟树、银杏都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如今的醉白池是一座公园,附近居民饮茶、娱乐其中,远来游人则流连于树荫池畔,驻足于楼阁苍翠之间。不过关于这座园子曾经的主人顾大申,我们只知道一些大概情形。所幸 《顾大申自订年谱手稿》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尚存天壤,为我们了解顾大申的生平、怀抱提供了珍贵的原始资料。
这座园林的前身,可以追溯到宋代朱之纯的谷阳园,年代久远,其中详情已不可考。醉白池中的“乐天轩”,据介绍就是谷阳园、文澜堂的旧址。乐天轩的前面,就是董其昌的“拄颊山房”,又叫“四面厅”,前面有棵香樟已经近三百年了,香樟树的前面就是睡莲丛丛、雕廊半绕的醉白池。关于顾大申与董氏家族这处园子的关系,年谱手稿有简单的记载。康熙五年 (1666),经历了一场大官司的顾大申“以七百金购董氏别业,移居尤墩,有终焉之志”。那么醉白池原址应当是董氏别业,不仅仅是董其昌觞咏处。又过了两年,大申的两个儿子“购徐氏西佘草堂”(“佘”字,释文误作“余”字)。康熙十二年,大申补授洮岷道,作 《得补后儿子勉之南归寄讯亲友》,有“重来东省惭微禄,悔别西山忆敝庐”句,注云“予 卜居西佘,有西峰草堂”。西峰草堂当即西佘草堂。顾氏家族另有一处田宅,后来成了云间试院。
顾大申一生仕途偃蹇,三十三岁中进士,年且五十犹辗转郎署,故时人戏称之“十六年老部长”。其自作诗云:“若问起家诸执戟,微臣已是鲁灵光。”不无冯唐白首之叹。他所任职的部门,不是翰林院那样的美差,皆是与百姓有关的水利、芦政一类的繁杂事务。三十八岁时,大申以工部屯田员外郎的身份治河夏镇,不料此行却惹出了惊天的官司。大申在任,筑韩庄堤,筑夏镇城,修两河书院,赈济灾民,是个实干家,但也得罪了一些奸猾胥吏。他的前任官员常锡胤贪利残忍,三年之间“杖毙五百三十余人”,其所任用之人咸不得志,遂执意报复大申及夏镇民众。出面的是夏镇小民涂弘德,给大申所加罪名是贪赃四十余万两银子以及谋逆,而常锡胤则在背后暗中打点满汉堂官,被牵连的有二百二十余人。被逮时,大申橐中不足十金,自己感觉“生理尽矣”。这也是清代一桩较早的文字狱,大申亲友多因诗歌酬唱而受牵连。《年谱》云:“……其诬上元挟妓也,则以《赠悦九》 诗一篇证;其诬歃盟通贼也,则以 《上巳大会》 诗一首证;其诬截流阻漕,则以 《泠然阁》 诗一首证。”而首告者则完全不解诗意。这场审讯一直持续了四个月,最终奏告叛逆等项皆属失实。幸亏大申“素履无玷”,否则断无生理。对于当地民风,大申赞叹道:“丰沛遗墟,不独匹夫慕义,其妇女亦慷慨知大节焉。”读年谱中这一段记载,简直就像一段电影中的蒙太奇,大申叙述一段自己的经历,再叙述一段听闻得来的小人奸谋。这件事一方面说明当时官场延续了明代以来的诬告之风,环境极为恶劣,一方面也对大申的仕途产生了巨大影响。后来他屡屡欲归家养亲,实已厌倦了仕途。
古人自撰年谱,每每为了剖明心迹。若郑鄤自作年谱在于洗雪奇冤,姜埰则不忘故国,大申的年谱除了自叙生平,还有贻示后人的用意,故而也不回避家庭内部的伦理纠纷,为后人了解明清之际的家庭伦理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本。康熙二年 (1663),大申北上赴任顺天通判,其母有一段伤心之言,说到顾家上一辈兄弟不睦,希望大申能够视弟如子,始终友睦。大申之母溺爱幼子,其弟骄纵异常,赌博、饮食、声色皆追逐之,身染脾疾,一勺药要配上一二两土木参,身体稍稍好一些,便要呼卢喝雉。当大申落难时,其弟不仅不施以援手,反而不善待子侄,大申依然宽容以待。他在年谱中说:“已上数条,似不宜暴弟之短,盖欲垂之家乘,训我后人为父母者,当迪子弟以德义,勿使骄纵,自夺年命。为子弟者,宜敬长慈幼,无即慆淫,以保世滋大也。”这虽是常语,也可以见出明清之际孝道之下的一种兄弟关系。然而在大申诗集中,却完全是一派兄友弟恭、诗酒酬答的雍和气象,不读年谱完全看不出兄弟一伦下隐藏的涡流。
关于顾大申的求学经历以及交游,年谱涉及的内容也很丰富。松江为当时文化最发达的区域之一,但是蒙师的水平却让人不敢恭维,捣浆糊的不少,有的喜欢嬉戏,有的喜欢打人,让他受益的是那位让他背书背上四十遍的老师。大申以诗名,但是年轻时缺少良好的诗歌教育,往往“触手信心,未窥堂奥”,进京为官后与同郡宋征舆、王广心、朱绍凤等人朝夕切磋,尤得益于宋氏的指点。其存世诗歌,均作于入京为官之后,最出色的是那些羁旅行役之作。若“地随督亢依山尽,河控桑乾入塞来”一类诗句,深沉悲壮,气脉沉雄,《清诗别裁集》以为可以接武陈子龙,并非过誉。其所结交的友人,有同郡友人,也有当时的名流,若龚鼎孳、周亮工、施闰章等人。其母去世时,京师吊客多达四百多人,大申颇以此自得。康熙十二年,大申将赴任陇西陕西洮岷道佥事,朝士赠诗有二百多首,为深通治河却官运不济的诗人叹惋不已。
这部年谱手稿,也记载了一些易代之际的情形及南北交通的日常琐事。比如关于吴三桂降清的传闻,松江一郡抵抗清军的过程,“奏销案”发时三吴官员的人心惶惶,与家人逃难时舟覆落水的窘况等等。当时南北交通主要靠水路,年谱对此多有记载。顺治十二年夏天大旱,“黄河水流一线”,大申北上复命,路经宿迁陆家墩,要一二千人挽舟而行。康熙六年再次北上,淮黄泛滥,拉船的纤夫“没波涛中,浮沉如凫雁”,风雨大作,小船几乎倾覆,十分凶险。这年冬天南下,遇上大风雪,“抵归仁集堤,长河阻之,雪积二三尺许”,而渡河的船夫傍晚回家了,找不到人,最后找到一艘草船才勉强过河,而“堤脊如剑,冰滑雪深,数仆数起”。文字颇有小品风味,那种感受却如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大申的生卒年,历来无考。自订年谱起于天启三年,四岁,则其生于1620年。据 《甘肃通志》,大申于康熙十三年到任,次年即有新官接替,则其当卒于1674年或1675年,写完年谱不久就去世了。他的一生劳劳碌碌,甚少享受园林之乐,算起来只有丁父母忧的四五年时间住在家中。黄之隽 《醉白池记》 说:“窃谓园池亭榭,惟富贵人力能有之。然贵人往往牵率仕宦,不能一日享林泉之娱。”大申并非贵人,驱驰王事而不暇,虽然仰慕白乐天,却并没有实实在在地享受过“林泉之娱”。大申死后六十多年,此园已经数易其姓,归于娄县顾思照,文酒颇盛,“浩歌长吟,声闻于野”。顾思照殁后,又数易其主,嘉庆末年为育婴堂征租所。一座园林的兴废,往往与历史的盛衰连在一起,也与园林主人的命运连在一起。相比醉白池已基本不存的古建筑,顾大申要幸运得多,其人虽逝,而诗集、绘画以及这部年谱手稿至今仍被人赏玩和阅读。
作者:张宪光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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