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韦郎就是唐代诗人韦应物。最近忽然活转过来、变成一个人人皆知的“网红”,原因是他的一首小诗中的两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为什么一两句唐诗,竟然会点燃如此规模的诗兴,引发如此热烈的续写回应?这其中包含的中国诗学秘奥,仍值得再作一番解读……
苏东坡曾经说,五言古诗,“清绝如韦郎”。韦郎就是唐代诗人韦应物。最近忽然活转过来、变成一个人人皆知的“网红”。“你‘一壶酒,了没?”成为大家见面的一句问候语。原因是他的一首小诗中两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由一位作家不经意发起的一场“续写运动”,不到一周,阅读量达2507万人次,转发十余万,评论超三万。不仅线上,而且线下互动,纸媒参与、专家评说、诗社征诗,甚至一些高校,以此开展全校热烈参与的写诗活动。网评提高到“国人诗性未泯”的高度、众人感叹“诗词拥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上班很忙的白领,召唤大家“找回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云云。
为什么一两句唐诗,竟然会点燃如此规模的诗兴,引发如此热烈的续写回应?一些教育机构推广古代诗词的项目,曾经那样费力而不讨好,在年轻人中收效有限,然而这一句小诗,竟有四两拨千斤之力?“韦郎穿越”之谜是什么? 当然,借助于互联网时代媒体传播手段,我们已经看到古典中国的宝贵文化传统,像服了还魂丹一样重新活转过来的事例。但是这其中包含的中国诗学秘奥,仍值得再作一番解读。
以他人成句起兴之诗,其源甚早,《诗经》 里就有不少这样的名篇范例。譬如,《诗经·郑风》 的第十首 《山有扶苏》,其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就包含着“山有……隰有……”这样的现成句式,用这样的现成句来起头,《诗经》 里有五、六篇之多。我们可以想象:黄河两岸的古代先民,看见树木葱郁的山,青草肥美的隰,心中欢喜,跟我们今天看见“我有一壶酒”一样的开心。后来稍加变化,还有《秦风·车邻》“阪有……隰有……”以及楚国的民歌 《越人歌》 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也是暗用了这样的成句。
汉代的李陵有“明月出高楼,想见馀光辉”一句,后来曹子建写成“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遂成名篇。这一枚明月的流光,徘徊在六朝时代数百年的高楼上。
汤惠休、刘铄、谢燮等,都有以“明月照高楼”起头入兴的诗。
乐府与 《古诗十九首》 的名句,成为起兴的首句,那就更多了。如宋人晁补之曾写有 《拟古》 六首,分别以 《古诗十九首》 中“西北有高楼”、“东城高且长”、“庭前有奇树”等六句作为首句。此外,宋代冯时行、洪适、杨冠卿等人也有类似之作。乐府及古诗的句子,都唱叹有情,有较大的发挥空间。
比较有名的一个例子是苏轼、黄山谷等一起用张志和名句来起兴。张志和 《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那一幅江南渔父的歌唱,极为清丽,苏东坡又感叹钦服,又“恨其曲度不传”,续写为:“西塞山前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而黄山谷见到东坡此词,一面击节称赏,一面又有遗憾,又重新续写为:“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而今更有诗……”徐师川也续作为:“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一波才动一波随……”口口相传,成为宋代词坛一段佳话。
其实韦郎的名诗也不是今天才被续写的。他的另外两句:“绿阴生昼寂,孤花表春馀”,也非常名贵。王安石续写而为“绿阴生昼寂,幽草弄秋妍”。其他如黄山谷“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假装自家的原创,其实也是从李太白“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续写变化而来的。至于用
前人成句入诗词者,不一定在首句,那就更多了。如欧阳修词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东坡非常喜欢,云:“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把王摩诘的名句著作权干脆送给了欧公。
我们讲了这么多,无非是表明,这不是网络文学的新发明,而是中国诗学的老传统。那么,再进一步讲,传统之所以成为传统,里面的文化心理奥秘是什么? 至少可以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现成思路”。“山歌好唱口难开”。人类学研究表明,早期先民集体创作多于个体创意,重复趋同先于新作变化,原始歌谣与艺术的创作常常会根据一些固有的心理原型,借助一些现成思路来表达情感,这种现成思路往往是陈陈相因、口口相传甚至代代相传。因而,以某种现成的音调或词语或符号来引发诗意冲动,此种创作心理根源于早期先民的集体无意识。最早的诗歌是在巫师的神秘引领下,众人的合唱,最早的“兴”,中间的那个“口”,可能就是巫师用来引起诗歌冲动或舞蹈表现的一个引子。这样说来,“我有一壶酒”的来源是很古老的原始冲动。
还有“诗乐一体”,当然中国诗歌的感发与歌咏,离不开音乐的助力。音乐如羽翼,直送诗意入云霄;音乐如火种,点燃诗兴如火苗。我们看苏东坡与黄山谷们跟着张志和唱“西塞山前白鹭飞”,那样一种一唱三叹的歌唱感,是很美妙,很容易引发诗兴的。
再次,是其经典性。这类作品有些共
同点:一是起兴之句大多是脍炙人口的名句,二是有可以展开发挥的余地,如上面讲到的 《古诗十九首》,若再具体举例,如陶渊明 《拟古》 第四首“东方有一士”,有苏轼、冯时行等和诗,文天祥的续作是:“东方有一士,败垣半风雨。不识丝与竹,飞雀满庭户。一饭或不饱,夜梦无惊寤。此事古来多,难与俗人语。”分明写出了以艰难人生中,不屈服、不放弃,英雄好汉高贵兀傲的神情。又如“满城风雨近重阳”,诗话中记载:北宋读书人潘大临,穷困潦倒,眼看重阳节就要到了,他在家徒四壁的破屋子里,想写一首重阳节的诗,忽然,窗外下起了雨。他随口吟出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上门,于是意兴索然,再也写不出下句了。潘大临后来贫穷病死,好友谢无逸为了纪念他,就续写下来这首诗:“满城风雨近重阳,无奈黄花恼意香。雪浪翻天迷赤壁,令人西望忆潘郎。”后来,满城风雨近重阳,竟成为一个很美妙的诗典,象征着与现实残酷人生隔绝的一个瞬间的诗境。于是在后世引发生生不穷的诗兴。譬如倪瓒 《江城子·满城风雨近重阳》“满城风雨近重阳。湿秋光。暗横塘。萧瑟汀蒲,岸柳送凄凉。”南宋诗人韩淲和方岳两人续作皆为名篇:韩淲的续作为七言律诗:“满城风雨近重阳。独上吴山看大江。老眼昏花忘远近,壮心轩豁任行藏。从来野色供吟兴,是处秋光合断肠。今古骚人乃如许,暮潮声卷入苍茫”。方岳的续作为七绝:“满城风雨近重阳,城脚谁家菊自黄?又是江南离别处,寒烟吹雁不成行。”皆富于唱叹感发的诗情。
最后一个奥秘很简单,正如梁启超说的,文言文“成诵易记”,是白话文所不及的优点。白话新诗能上口背诵的有哪些?因此很少听说新诗有什么成句起兴的例子,而古诗上口易诵,一两句口耳相传,则可以生生不已地再创造、再生发更多的新意,譬如日月,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这是古典文学生命力所在的一大秘奥,值得永远的珍惜。
我也将我的三篇续貂之作,作为这篇诗学札记的结尾: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莺飞草长日,幕地席天身。稷下他生 卜,濠梁梦里亲,三杯才倾满,佳句已如神。(其一)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春衫花市过,白髪夜燈新。忠信能招罪,菀枯待生春。莫辞倾盏醉,仰首问苍旻。(其二)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酒乡多往事,梦里未归人。坐对百花好,空惊物候新。同君把酒卮,高歌有鬼神。(其三)
丙申仲春于丽娃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