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河西走廊也叫甘肃走廊。意思是黄河以西的大通道吧。八月的太阳如此严酷,河西走廊更加干旱少雨。从车窗外望去,大漠漫漫,黄沙如云。祁连雪山连绵千里,它们是带来河西走廊生机的唯一神祇。所有的绿洲都是她的恩赐,是她滋润哺育的产物。
河西走廊在丝绸之路上,是一个通往新疆的要道。它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长约九百公里。其中以武威、张掖、酒泉、嘉峪关最为有名。这里的雨水稀少,山上自然鲜见植被。但听当地的朋友说,这里的雨水一年比一年多。这真是件好事,这也证明,自然生态正在好转。
我们进入天祝藏族自治县后,就看到了远方乌鞘岭的雄姿,山势壮观,犬牙交错,在蓝天下呈青灰色。它是祁连山的一部分。祁连山在匈奴语里就是天山的意思,海拔三千多米。这里是青藏高原的余脉,也是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交汇地。气势开始变得狂野辽阔,变得更加陌生。历史上的河西走廊是血写的历史,这里的每一步都是雄关险隘,枯骨成路,血水成河,烽烟四起,刀剑铮鸣,战马萧萧。想起玄奘去往西域,哪儿有路,只是一路寻着人与兽的白骨西行。前人的死亡就是路标。但是通往西域的世界是何等诱人! 而且西来的匈奴觊觎这片雪水浇灌的土地,把握住了河西走廊,就可以进入中原大地。各种宗教在这儿搏斗,生存与文化在这儿绞杀。
武威古称凉州,想必是寒冷。凛冽的雪风一定吹凉过这位为此地命名人的心。“凉州词”就是悲凉凄婉的词牌。“凉州词”有王之涣的、王翰的。春风不度玉门关;古来征战几人回? 还有薛逢的“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
鸠摩罗什是我在河西走廊结识的第一个伟大的人。他在武威有着传奇的经历。这里有座寺庙就叫鸠摩罗什寺。这座寺庙较新,据寺内石碑 《鸠摩罗什舌舍利塔修缮记》 记载,这座寺庙建于公元四世纪,有1600年历史,舍利塔内供奉有鸠摩罗什的舌舍利。他圆寂荼毗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这位来自西域的、有印度血统的高僧,居我国四大佛经翻译家之首,比玄奘早二百多年翻译了 《金刚经》,共翻译有74部、384卷。是大乘佛教在我国传播的重要高僧。根据般若类经而建立的大乘空宗经典,是中国佛教八大宗派理论的源头。因为他精通汉语,所以其翻译文辞优美,韵律铿锵,一千多年来沿袭至今并影响了我国的哲学和语言,还有宗教和文化生活。鸠摩罗什本来生在当时西域36国中的龟兹 (今新疆库车),是被秦大将吕光攻破龟兹时掳来,押往凉州。鸠摩罗什在凉州羁留了17年。后去了长安,奉为国师。公元四世纪,佛教虽在印度衰败,却是在我国兴盛的时代。丝绸之路上重要的敦煌石窟也在这个时代开掘。
目前赵朴初题写寺名的鸠摩罗什寺,有雄伟的大雄宝殿和舍利塔,还有关于鸠摩罗什的纪念馆,我们未能看到舌舍利,有部分的建筑尚在修复中,寺内显得有些杂乱,一些年老的和尚坐在门口闲聊,这里因游客稀少,没有商业气息。但作为如此伟大的高僧,他在这儿未免寂寞了点儿。乌云密布,小雨淅沥。想到鸠摩罗什在此地的羁留,遥远的龟兹家乡是如何让他想念? 同样,玄奘大师也因为他的高僧身份,多次在这条西行的路上被人截住,只得以死相逼。也因为人们对佛教的顶礼。当时的佛教有着它的神奇性,大漠戈壁中的人们处于严酷的生存与战斗之中,前途叵测,生死无定。他们从佛教中看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截留在西域活动、谙熟各国地理、文化、语言、习俗的高僧不仅仅是讲经,他们还是那些小国和部落首领的军事和政治顾问。
想想那些在凉州戍边的将士,怀着怎样的以身许国之心,在此与匈奴抗击,征篷出塞,月黑风恶,羽檄交驰,车榖相错。寒日映戈戟,阴云摇旆旌。
武威雷台汉墓的主人至今是个谜,据出土马俑胸前的铭文记载,此汉墓系“守张掖长张君”之墓,约在公元186—219年之间。有说是破羌将军、武威太守张江;有说是度辽将军、护匈奴中郎将、武威太守张奂;有说是张奂的小儿子张猛。还有说是宣威侯、破羌将军张绣或汉阳 (今甘肃天水) 太守张贡,以及是前凉国王张骏等等。但他总是守护张掖的将军。
确定主人是个武士,有许多证据。首先看看出土的大型陶楼院,国家一级文物,既有瞭望、防御、进攻的中楼,又有习武、生活的庭院,还有主人的起居室。羊舍、鸡舍里面摆放着栩栩如生的陶牛、陶马、陶狗、陶鸭、陶鸡、陶鹅等物品。我们进入墓室,在一侧耳墓里有复制的一排排战车和铜马。主人是如何来到这里征战戍边的? 不得而知,但另一尊名满世界的马踏飞燕“铜奔马”,则将墓主人的胸中雄风托于天马的云蹄和飞燕的双翼。
这个天下无双,甫一出土就注定震惊世人的铜奔马,它出现在中国有关旅游的各种宣传之地,抬头就能见到。它就是中国旅游的标志,而它的巨大雕塑出现在某地,就代表了这个地方是国内优秀旅游城市。
它就是天马,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大宛马,西极马。这匹天马昂首扬尾,三足腾空,右后足踏于一只传说中的风神———龙雀的背上,健壮潇洒,驭风而行,精骛八极,气贯长虹,犹能闻鼓角连天,马鸣风萧。
雷台汉墓是一个象征,对于我这个来自遥远内地的人来说,在如此恶劣的边塞,一个人最后长眠于此,他是否心有不甘? 这朔漠的荒风冷月,纵有奔马陪葬,陶楼相伴,灵魂中的豪气也被时光的风尘最后吞掳而去,仿佛那个时代并没有存在一样。在这位张姓将军的墓前,高耸的铜奔马和坑内放大的39匹铜马、14辆战车,在低垂的浓云下,显得如此悲壮肃穆,也显得如此落寞清冷。但这块汉室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土地,丝路上的美景和传说,终将存活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