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如果把现代人比作一匹奔腾不羁的烈马,那么,在我看来,所谓“本来要奔向草原,结果却闯入了马厩”的说法,便是其命运悖论的传神写照。不是吗? 由疯狂无序的经济开发所导致生态失衡,环境破败,而商业时代的拜物主义和趋利原则正在泛化,以致从根本上破坏了现代人精神圈层的健康、和谐与澄明。
毫无疑问,面对此情此境,一向担负着人类心灵滋养和精神救赎之使命的文学创作,是不能回避和缺席的;也正是在这样的人文背景之下,植根于中国西部大地的作家郭文斌,清醒地意识到现代人精神生态所出现的种种病灶和危机,以及对其加以修复与改变的刻不容缓和时不我待。于是,他笔下那些着重表现生活之光和人性之美的文字,逐渐增添了为现代人疗伤的品质。反映到创作上,便是推出了一系列旨在唤醒心灵迷失,同时构建正面价值的作品。如先后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和“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 《吉祥如意》,获“北京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冬至》,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的长篇小说 《农历》,在文坛内外广泛传播、多有好评的散文集 《守岁》,随笔集 《寻找安详》、《〈弟子规〉 到底说什么》,以及作家在担任央视大型纪录片 《记住乡愁》、《中国年俗》 文字统筹时写下的相关文章。前不久,作家从已问世的数百万言的作品中选优拔萃,裒为 《郭文斌精选集》 一帙七卷,由中华书局郑重推出。这时,一个忧心常在而又智慧充盈的郭文斌,便立体多面地站在了读者面前。
在郭文斌看来:现代人最大的痛苦,“一是无家可归,二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此种苦果之所以酿成,其原因在于:“四种飓风把现代人带离家园。一是泛滥的欲望,二是泛滥的物质,三是泛滥的传媒,四是泛滥的速度。”其中,“泛滥的欲望抢占了人们的灵魂,泛滥的物质抢占了人们的精神,泛滥的传媒抢占了人们的眼睛,泛滥的速度抢占了人们的时间。”(《安详视野中的 〈弟子规〉:回“家”》) 因此,对于亟待解除心灵痛苦和精神迷惘的现代人来说,探寻一条“回家”之路至关重要,自有纲举目张的意义。而所谓“回家”,按照郭文斌的理解,就是人置身于天地自然之下所进行的反思与检讨,调整与扬弃,是人在摆脱物欲和“心魔”之后的精神还乡,即回到内心原有的朴素、清洁与快乐。从这样的理念出发,郭文斌将“回家”视为与现代人对话的聚焦点和切入点,同时也作为自己创作的基本线索和稳定主题,不仅用议论来直接诠释,而且通过艺术形象加以生动演绎。
针对现代人的躁动不安,一味求进,韩少功曾作过诚恳的提示:“不断的物质进步与不断的精神回退,是两个并行不悖的过程,可靠的进步也必须同时是回退。这种回退,需要我们经常减除物质欲望,减除对知识、技术的依赖和迷信,需要我们一次次回归到原始的赤子状态,直接面对一座高山或一片森林来理解生命的意义。”(《进步的回退》) 我想,韩少功的“回退”和郭文斌的“回家”,堪称同频共振,声应气求,它们都是留给现代人的精神清凉剂。
然而,人生多歧路,“何处是归程”?对此,郭文斌给出的答案概括说来就是:重返本真,重返自然,回归历史,回归传统。而对于传统,郭文斌又有着属于自己的划分和理解。在他看来:“中华传统文化主要有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经典传统,一部分是民间传统。经典传统固然重要,但民间传统更重要。因为经典只有化在民间,成为气候,成为地力,才能成为营养,也才能保有生命力,否则就只是一些华美的句段,也不牢靠。民间是大地,是土壤,经典是大地上的植物。只要大地在,就会有根在,只要有根在,就会春来草自青。”(《想写一本吉祥之书》) 正是基于以上体认,郭文斌在化传统为归程的过程中,切实付出了两方面的艰辛劳动:
第一,坚持回归经典传统,认真研读古代典籍,以随笔和演讲的形式,潜心发掘和阐扬其中的精华妙谛。在这一向度上,作家除了作广泛的涉猎,着重解读了孔子的快乐,老庄的通达,《了凡四训》 的明心见性、自救救人,《弟子规》 的孝悌仁爱、见贤思齐。其中对 《弟子规》 的阐释尤其系统深入,其字里行间不仅每见别有会心之点,而且多有正本清源之处。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就是坚持回归民间传统,注重开掘记忆储存,以小说和散文的形式,形象再现诗意盎然且生机沛然的人生画卷。围绕这一向度,作家充分调动丰厚的生活积累和独特的艺术才情,精心幻化出一个洋溢着东方气派与传统韵致的文学世界。其中长篇小说 《农历》 透过一年之中所有的传统节日或节气,表现出人在天地自然之间的无比澄明和由衷欢悦。而那一对精灵可爱的山乡儿童———五月和六月,凭借一种童年视角的映照,简直就是天人合一、天地狂欢的化身,令人过目难忘。短篇小说 《今夜我只想你》,也许算不上作家的重要作品,但主人公李北烛深怀的对世间一切生命的悲悯与牵念,以及由此决定的爱情取舍,依旧让人怦然心动。还有散文 《点灯时分》、《永远的堡子》、《大山行孝记》 等,那一个个浸透了民族风俗或人伦之美的生活场景与人物细节,无不具有动情走心的审美效果。毫无疑问,所有这些都是为现代人“回家”而点亮的一盏盏心灯。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郭文斌以虔敬之心,认真地梳理、解读和阐发,但所有这些并不是经院式、注疏式和封闭式的,而是以传统文化为基本坐标,同时密切联系现代人的精神语境和生活现实,进行再度思考、重新整合的结果。正因为如此,在郭文斌笔下流淌的传统文化的河流里,出现了若干属于作家自己的精神命题,诸如“寻找安详”、“回归喜悦”、“文学的祝福性”、“正能量阅读观”等。围绕这些命题,作家做出的具体诠释,或许还有不够精确、不甚周严之处,但是,倘若就整体意蕴而言,却显然实践着鲁迅当年提出的“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主张。譬如,那“寻找安详”的说法,就一方面闪烁着源于道家文化的静默无为、无用之用的生存智慧,一方面打通了现代西哲倡导的“简单生活”、“诗意栖居”的先锋理念。而所谓“回归喜悦”的观点,则既容纳了美国心理学家大卫·霍金斯博士的能量层级理论,又自觉或不自觉地连接着李泽厚有关中华民族拥有乐感文化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