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运并临》

丑 甲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中年人的肩膀上压着一根扁担，一头挑着老人，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生活，一头挑着理想。孩子升学的事情本已焦头烂额，工厂的转型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顺利，一病不起的母亲，平淡如水的婚姻逐渐走向尽头……屋漏偏逢连夜雨，本书道尽了主人公何为步入中年之后上有老下有小的夹缝人生。

>>内文选读：

车刚过了红绿灯，林巧娟笑得忍不住，人趴在了方向盘上，一脚踩住了刹车，人都往前扑，好在何为反应快，本能地把左手伸出来挡了一下，孩子们才没有磕到。后面的车也跟着紧急刹车，再开动的时候，人家快速超了过来，摇下车窗，侧出身来狠狠地骂道：“他妈的，找死吧！”

林巧娟家住在一个别墅区，车直接开到了地下车库，从车库开了门进去，是她家的地下室。地下室有一百多个平米，堆满了纸箱。靠近楼梯的地方，摆了两张桌子，有两个中年妇女正在忙着打包，旁边摊开的纸箱里装有矿泉水、纸巾、面膜一类的东西。还有一种产品，包装上有一个身材纤细，凹凸有致的型女，似乎在向人抛来媚眼，展示万种风情。何为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识得是一种排毒养颜瘦身的饮品。桌子上摊开了几十个小纸箱，一个妇女手里拿张单子，对照着往纸箱里塞东西，有的是一瓶矿泉水，有的是一包纸巾，有的是一盒面膜，有的是一瓶瘦身饮品。从楼梯上到一楼，是客厅，客厅后方是厨房，东侧是一间房子，门敞开着，里面靠墙摆了四张办公桌，每张桌子上都有电脑，有两张桌子上各有一个女孩在电脑前忙碌。

林巧娟介绍说，这别墅三层，地下室是送的，临时做仓库用，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二楼和三楼住人。何为说：“这房子大气，你还开网店啊？”

林巧娟说：“反正在家里闲着，要带孩子，开着玩的，赚点奶粉钱。”

何为看到地下室的场景，早有些好奇，便问：“怎么看你卖矿泉水和纸巾，这样一瓶瓶一包包卖，怕是快递费都赚不回来吧？”

她脸上微红，没有急着回答，招呼何为坐到沙发上，然后说：“我去给你拿杯水喝。”

“何叔叔，这是我妈妈刷单的。”

声音是从楼梯上传下来的，抬眼望去，却见一个和何必然一般年龄的男孩，一手撑着扶手，一跳一跳地从楼梯上下来。鼻梁上的眼镜片太厚，压得鼻子要反抗，眼镜在鼻尖上跳舞，镜片上数不清的光圈一起跳跃，甚是晃眼。何为认得，这是她儿子林子浵，和何必然在同一个班。

“你不去做作业，跑下来干吗？”林巧娟给何为端来一杯水，对着林子浵呵斥道。

“我倒水喝。”林子浵把舌头吐了出来，肘贴着胸肋部，双手抬起，五指张开，身子和双手一起晃动了几下，眼镜在鼻尖上跳得更欢了。对着他妈做完鬼脸，并没有下来倒水，转身又上楼去了。

欧阳倩早已经搬来了许多玩具，摊开在电视机前的爬行垫上，和何定然高高兴兴地玩在了一块。

林巧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对何为说：“不是购物节要大促吗，不刷些单，把排名拉到前面，会一点销量也没有。发实际的商品又成本太高，发不起，只好弄来些矿泉水和纸巾，不过刷手们也不会计较你发的什么。现在反正大家都这么玩，逼得没有办法。”

“刷单还要发货吗？”

“嘿，现在平台查得可严了，一样得有完整的物流信息，而且重量还得和商品重量大体相符。”

“那你哪里去弄这么多人帮你刷单？”

“都有专门的刷单公司来做的，刷一单给他们十来块钱，他们会把任务分发下去。”

“还有专门的刷单公司？”

“是啊，他们一个刷单的群里，聚集几千人甚至上万人，每天过手的资金都是天文数字。里面大都是些家庭妇女和大学生，也有工作比较闲的白领，各家网店做运营的运营人员，早就有了成熟的产业链条。反正谁都要刷，不刷就没有销量。”

“怎么不投广告呢？”

“广告？广告也投，但是效果不好。一天下来，钱烧得心痛，一个点击少则几块，多则几十块，订单却没有几个，不如刷单靠谱。当然，刷单也是配合广告，广告带来的流量和点击，需要刷单来提高成交率，这样配合，才有排名，也会拉低广告的竞价。”

何为听得瞠目结舌，不小心窥破了人家的行业秘密，很是不自在。越是知道得多，不知道的就越多，又被害死猫的好奇心驱使，止不住又问：“这不是全民作假吗？”

“那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在作假。那些行业标杆，网红店铺，每个月销售都是天文数字了，不一样要刷。他们在平台里面还有各种关系，早已经和小二打成了一片，有的还在平台所在的城市设立了办事处，安排人专门打理关系，获得各种促销活动的入场资格。但是还得要刷，做得越大，刷得越多，不刷就只能等着死。”林巧娟似乎很是气愤，恨别人比她刷得多，平静了一下，又说，“其实，我已经不怎么做这种平台了，现在主要做社交平台，通过朋友圈，小视频、公众号销售为主，目前还在试着做直播。平台开网店是鸡肋，做了这么多年，也舍不得放弃，到了大促的时候，就冲一下排名，到时候看能不能获得一个好的促销坑位。”

后面的这些，又听得何为一愣一愣的，都是一些新鲜的名词，何为并不熟悉。林巧娟也不想再继续谈这些，就转了话题，谈起了早教的事情，说：“倩倩现在上的班不多，只是一个舞蹈班，一个英语班，一个珠心算班，一个钢琴班。”

何为却已经替小女孩着急了，这么小就报了这么多课程，这压力得多大啊？

“这还不多啊？”

“你是不知道，当爹妈的都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如今大家都是从娘胎里就开始胎教。有的小朋友一两岁就天天都有课，周末更是排满了。我们小区有一个孩子，倩倩参加的班，他都参加了，倩倩没有参加的，他也参加了，什么儿童绘画班、乐高班、轮滑班、围棋班、拼音识字班，那都是倩倩没有参加的。”

“那不是把一年级的课程都学完了吗？”

“何止哟，到一年级的时候，早已经上三四年级的课程了，而且主要精力在奥数和英语上了，学校的东西，根本不是主要的了。”

何为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竟然渐渐地生出些说不出的悲哀来，不知道是为那些拼命给孩子报班的父母，为那些不堪重负的孩子，还是为自己过去没太关心这些，或者是为小宝，现在都没有给他报过一个班，以后要面对着怎样残酷的竞争。

“然然准备上哪个幼儿园呢？”何为内心还没有平静，林巧娟又问道。

“还没有考虑这么多呢，应该就近吧，不知道实验幼儿园有没有机会，不过幼儿园好像都是按地段招生？”何为一边思考一边回答，“对了，你们呢？”

“当然是优先国际双语幼儿园啦，实在不行就上实验幼儿园。”林巧娟说完，又补充说，“幼儿园最好是私立的国际性幼儿园，双语教学，从小就和国际接轨，最不济也要上一个实验幼儿园。圈子蛮重要，国际幼儿园的圈子，培养的都是全球性人脉，进实验幼儿园的大都是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子女，好歹孩子将来幼儿园同学圈，都是有头有脸的爹妈。”

这又是颠覆三观的话，听着有道理，又似乎没有道理。何为也没有去细想，只想着她家小的还这么小就抓得这么紧了，大的应该更是不得了，便问：“那你家老大呢？准备报什么初中？”

林巧娟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上民办啦。我们一早就准备上民办的。所以一直在外面参加补习，二年级就开始上奥数和英语，这不，小五班都已经上了两年了。”

“什么是小五班？”

“不会吧，你连小五班都不知道？”这回轮到林巧娟惊讶了，“就是专门给小升初准备要上民办的孩子开的小灶，针对性很强。”

林巧娟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撞击着何为的心灵，仿佛原始大峡谷的深涧里，突然有人接连投入巨石，激起浪花，发出巨响，在山谷里久久回荡，惊得栖息在山林里的各种鸟儿扑哧扑哧乱飞，也惊得林子里的兔子狐狸梅花鹿四处乱奔。静下来以后，先头那些说不出来的悲哀，确定不再是为别人了，而只是为自己。同时又生出一些自责来，觉得自己过去太自以为是了，对不住孩子们。两个孩子，都是白纸，居然就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给他们报那些班。和别家的孩子比，也不知道有了多远的距离。

晚上柳依回来，还在门口换着拖鞋，何为就沉不住气了：“你不是约了蒋芙儿一家的吗？具体哪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今天吃错什么药了，怎么突然开窍了？”柳依满脸疑惑，进来放下包说，“她去意大利了，等她回来再约吧！”

何为没有说今日接受了林巧娟的一番教育，洗过了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