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先生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一本书的去复来》。是上大学时买的一本书,《现代散文百篇赏析》。编者鲍霁,是教我们现代文学的老师,当时正给我们开现代散文欣赏课。课间的时候,我拿着笔,请老师签名。他就着讲桌,在封面叶圣陶先生的题字旁写了“鲍霁”两个字,把笔递给我,说:“谢谢!”我说该谢您,他笑道:“你买书,还让我签名,是看得起我!”
不意工作之后,借给学生看,久而未还,我也忘记借给谁,竟至于不知所终。多年后,一次往怀柔公干,偶然在路边书摊上看到一本同样的书,赶紧抢过来,一翻,竟然也有鲍霁老师的签名钤章,是送给他同学的。后来听说,是他的同学在怀柔教书,已经退休,因要到美国女儿家去,书就散出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丢了一本,得到另一本,虽非原物,毕竟有缘。但就文题而言,说是“一本书”,终究有点儿勉强。称文不对题,我也只能默认。
而这次,就真是文、题相符了——
书,是《端木蕻良近作》,花城出版社1983年一版1印。也是上大学的时候,1983年大一结束,教我们当代文学的闫青山老师,忽然在暑假前找到我:“给你们留个作业。去采访一些老作家吧!”蓦然听到这个要求,我有点儿懵,“采访谁呢?”
“端木蕻良!”
当时没问,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老师何以让我们去采访端木先生——那时,很多大家、名家还健在,他因诸多原因,无法跻身大名鼎鼎的一流作家之列。人们大都不熟悉他。记得报上还闹过笑话,说是日本人。我还好,知道他写过《科尔沁旗草原》,没读过。幸运的是,中学教我物理的来文轩老师很博学,读过端木蕻良的小说《曹雪芹》,我受他影响,也读了。此外也知之甚少了。但闫老师的任务不能不接,我勉强答应。找几个同学,分工,查找地址、联系方式,收集资料,准备提纲等等,一一布置了任务。其实,除了联系方式由我们班神通广大的林心敏大姐完成外,其余工作大都由我一个人完成。
记得当时从图书馆借阅了《科尔沁旗草原》《鹚鹭湖的忧郁》。
这本《端木蕻良近作》,是先生新作,我花了一元钱(当时是不菲的价格)自己买的。
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终于在8月9日这一天下午,我们按照约定,到虎坊桥先生的寓所采访。
说是“采访”,其实就是聊天。老人中风初愈,在夫人钟耀群的搀扶下,靠助步器挪出卧室,在小客厅里,坐在藤椅上跟我们见面、聊天。
那天我还借了一个录音机,一边聊一边录。只是后来出了点故障,只录了一半,后半段儿只能用笔速记。
采访进行两个多小时,聊的内容也很广泛,有他自己的童年经历及文学历程,也有对当代文坛的看法,还说起他和萧红的关系,聊到《曹雪芹》的创作。印象深的有两点,一是我们说他对《红楼梦》那么熟悉,他说自己算不上熟,“茅公(指茅盾)才真是熟哪!开会的时候,我们提到哪一句,他就顺着往下背!”二是他说看不起高鹗的后四十回,原来打算续写,后来因诸多原因,未能实现,只得用这些材料写了《曹雪芹》这部小说。
▲端木蕻良先生与夫人钟耀群
这个采访,我很久以后才整理成文字稿。因为大二不再上当代文学课,闫老师后来又高升为学院党委组织部长,这份作业也就一直没有上交。后来闫老师英年早逝,就更无处可交了。只在2005年我出版一本读书随笔集《三馀斋杂写》,以《迟到的采访报告》为题,把这篇文字收了进去。
当时我“抖机灵”,采访提纲是用毛笔写在八行笺上,端木先生惊奇于年轻人还用毛笔写字,竟要过去看,夸我的字写得好。其实,他的字才是真好!现代作家中,他的书法,宗法二王一脉,是数得着的。于是不揣冒昧,趁机向先生求字。先生兴致高,想当时写。夫人心疼,拦住了。要了我们的名字,说改日写,她给我们寄。
那天,我还带了这本《端木蕻良近作》,另一个同学带了《曹雪芹》,请先生签名。先生就着书桌,给我们签了名。因为答应给我们写字,书,就只签名,没写上款。
一周后,钟耀群夫人给我寄来了端木先生写字。打开一看,我惊住了:五个人,每人一张!老人这是要下多大功夫呀!现在想起来,怨那时太年轻,不懂事,没能体恤老人体病年迈。至今想起来,心里总有一丝愧意。
再说这本书。参加工作以后,本着先圣“温故知新”之意,常拿出温读。一位前辈同事见到,借去看,也是久而未还。后来问,说还了。前辈朴厚,绝非说谎之人。而我又觉得自己在其他方面常犯迷糊,比如去年买的衣服,今年就忘了,故而每年都有穿新衣之喜,但在书这方面却记忆力超强,小学、初中时买的书,在什么地方买的,买书时的情形,脑子里总是记忆犹新,应该不会记错。可是无论谁对谁错,这册签名本,和鲍霁先生的那本一样,终究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从此踪迹杳然,再也没见到。多少年来,想起此事,总觉遗憾不已。
语云“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拜互联网之赐,今天上孔夫子旧书网找一本书,看到有作者签名本,忽然又想起这册离散三十多年的斋中旧友,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写了书名,搜。本来未抱希望,可手指一划,竟赫然入目——真令人喜出望外!
赶紧联系卖家,问书还在不在,并说明缘由。
书店老板也觉得是一段奇缘,乃优惠减价,最终以360元给我。
这回可真是“一本书”的“去复来”了。在读书、爱书、藏书的经历中,也算是传奇佳话,颇值一记了。
先师张中行先生写《案头清供》,曾改乾隆年间女诗人陈坤维诗句为“珍重寒斋(原为“闺”)伴我时”,我现在颇能领会诗人和先生彼时的心态。但他们遭逢的是“离”,我今天面临的是“聚”,其感受又有不同。所以,说到“珍重”,因为有了前面的“离”,心里就产生一个未能免俗的想法,是,效仿晚清藏书家郋园叶德辉先生书斋所贴纸条:“妻与藏书,概不出借!”以期有生之年能长相聚、不再离而已。
2022.6.24.中考、暑热之日
作者:刘德水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