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出生于大阪的森山大道,现今马上80岁了。与石内都、荒木经惟等人同时崛起于1960年代的他,是当代获得世界范围认可的摄影家。
他通常选择直接冲撞的方式,背着相机走入城市。他说自己如野犬般,浪迹在人群街道间。
《犬的记忆》是森山大道第一本散文集,收录的是他1982年4月至1983年6月的15个月期间,在《朝日摄影》杂志上连载的文章,收有其精选的 68幅照片展现不同人物的鲜活感性、内在强韧之生命力。
“对我来说,那15个月的记忆之旅,常常标志着一段新记忆的出发点,意味着在光=记忆=摄影=自我的无尽循环中,不断尝试、不断摸索。”
16年后,1998年《犬的记忆终章》问世,是森山大道自传摄影文集的终曲。在《犬的记忆》中,森山大道追索与自身相关联的各个场所,笔下的文字随心情流出,是略带怀旧的。而《犬的记忆终章》侧重于记录他在过去的岁月里遇到的、并受其影响的那些人和事。46幅粗朴原始的黑白照片,平实又富哲理的自述,追忆往昔的地景、心景,关于记忆、时间、梦与成长。
《犬的记忆》结集成册时,森山大道在后记中写过这样的话:
一个记忆唤醒另一个记忆,接着再去追寻新的记忆,时间便是在如此循环往复中逝去。
我所不断期待着的,便是:“下一刻我将拥有的记忆,是怎样的记忆呢?”
如果记忆和影像终究是一场幻觉,那么为何人类永远渴望旅行、永远在准备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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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旅行
文/ 森山大道
正如这不明朗的季节一般,整个夏天我是怀着些许暧昧的心情度过的。七八月间,我不断地作着短途旅行。带着轻度的忧郁,走了几个城镇,看了各色风景。
其中有一个小城,我是傍晚时分抵达的。沐浴着车站前微温的空气,凝望对面城里闪烁的灯火,我发现我的身体虽然已在此处,心却好像还滞留在昨日那座镇上尚未到达,有点烦躁。可是接着,方才还确切无疑地留在身上的昨日之镇的实感,向遥远得难以置信的彼方飞逝,很快连实影都抓不住了,孑然无依的奇妙感觉。在空间与肉体、时间与精神不可思议的矛盾中,我感到一种恍若灵肉分离般的体验,如此送走了这个不顺遂而暧昧的夏季。八月初,伴随着大风的来临,母亲去世了。
出门即旅人,秋日暮迟迟。
与谢芜村(江户中期的日本俳句诗人、画家)憧憬先人松尾芭蕉(江户前期的日本诗人,最著名的俳句家之一)的旅行,反过来感叹自身的软弱,流于枷锁的束缚,而吟出了这一句。其实连到街角的烟草店那点距离都不需要走,只要从自家门口跨出一步,芜村就经历了旅行。相比在临终的榻上还做着彷徨枯野之梦的芭蕉那种职业旅行家,只能无法自拔地在自家斗室团团打转的与谢芜村完全是个业余者。然而,这样的芜村事实上不已经是位从一而终的“心之旅人”了吗?以一种过激的方式,在陋室中将芭蕉的山野踏遍的与谢芜村,我认为虽与芭蕉意义不同,却也是一位坚实的旅行达人。
我喜欢芜村,而且常认为自己是属于芜村那一型的人。喜欢旅行,当然和摄影师的工作也有点关系,虽不像芭蕉那般痴迷,至今也出游无数次了。然而我却是那种无论旅行到何处,也多半无法让心灵完全释放的人。即便置身山野之间,也不知如何纵情于山野。真正的云游山野,实际上是怎样一种苦行,然而又是怎样充实的体验呢?在旅途中,我总是不能不去想下一次的旅行,切不断后续残留的种种烦恼,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结果错过了每一颗人生难得一睹的珍宝,这就是我的旅行,不仅连芭蕉的脚指头都及不上,和与谢芜村那种可怕的抑郁相比,我也相去甚远。
无论在何时、何地旅行,难以言喻的不安始终纠缠着我。这说法听起来好像冠冕堂皇,本人却着实痛苦。当然,只要人活着,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可能与现实断个一干二净、完全舍弃自我意识,因此寄希望于旅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说旅行正是为了让承受着生命之重的自己,将濒临极限的负荷抛入未知的时空,然后在形形色色的邂逅中,谋求新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吧。通过沉睡在我体内的、由过去经历形成的诸多记忆,与因预感未来而生的记忆发生的交互感应,发现、预知平时未必能自觉的另一个自我,这种发现行为的实践形式之一,就是旅行。如果说旅行是一种自我再生(recycle),又是对于未来的一种反馈的话,那么“人类皆旅人、人生即旅途”的譬喻也可以说得通了。
话说回来,与谢芜村对松尾芭蕉的那种复杂情结还真是可怕。他把破草席当成芭蕉旅行时用的草枕,为了生活甚至画画来卖,这种软弱在我看来却是一种坚忍的体现。“夏夕观牡丹,折后始知悔。”芜村俳句的意境,虽没有芭蕉“怒海挂天河,横贯佐渡岛”的壮丽,然而在与芭蕉的强烈反差中,却有一种等质的、甚或是凌驾于芭蕉之上的真实感。
有时深夜独坐房中,我会把地图和列车时刻表放在一旁,对着桌上刻画的地平线展开一个人的想象之旅。在想出游却不能成行、又有诸事缠身的处境下用空想来满足旅行的欲望,这么做确实能让我的心无拘无束地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然而却没有最关键的—际遇。一个人自我陶醉于空想之旅,梦醒后只能是备感空虚。在幻梦中跋山涉水完成的旅程,就好似一封没有收件人姓名的情书。
阴愁雾惨的八月间,我作了一次三夜四日的旅行。沿着三河路,穿越天龙峡进入伊那谷,经过信州湖畔的城镇到达甲州的温泉。也许是因为刚从山阴将母亲入葬后归来,也许是因为这不佳的夏季天气,整趟旅行我从头到尾拖着感冒发热的沉重病体。沿途经过的几个小镇,应该有着我独自珍藏于心的点滴记忆。我坐着巴士,若无其事地与同伴们从这些痕迹旁擦身而过,却忍不住对那些地方浮想联翩。假如在那处街角的路旁,架一块我孩提时代常在日头下玩的日光照片1 的感光板,回头悄悄来取怎么样?一定会把这天街上发生的故事连同风景一起,像压花一样漂亮地印在感光纸上吧?如此这般胡思乱想着,一定是因为感冒发烧的缘故。在接下去的旅途中,这种把眼前的风景和记忆里的风景错杂混同在一起的情况常有发生。时空的混乱会使旅行者陷入不安。
例如下面这种情形。
那天晚上我借宿三河地区边缘山峡里的一处带汤浴的旅馆。泡在昏暗的浴槽里,我一动不动地凝望户外,实际上也没有下意识地去看什么,只是呆然向外眺望着。缀着水滴的宽大窗玻璃倒映着我的身影,背后冲洗台的照明幽幽闪烁。窗外极近处,几乎平视的位置,倒悬着一片绢帛般雪白的溪流,其背景就是对面深暗的山体,这样描述是因为我的眼睛那时只能看清这些。然而我并没有看它们,或者说当时的自己不在观景的状态。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中的,是三天前身处山阴的海边,站在某个小村落的山冈上,从墓地望见的海的颜色。
从那片小小的高地俯瞰八月山阴的海景,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永久不去。那片对我而言几乎可说是故乡的风景,如果我只是怀着归乡的感慨眺望,或许印象还不至于如此执著,在那个地方我所做的事情是:潜入森山家代代永住的墓穴的狭窄空间,从并列排放的数个骨灰盒中找到父亲的,在它旁边摆上新逝的母亲的骨灰盒。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活着的人都有被这样做的一天。那时我并没有特别伤感,却像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事务。
只是,从时光隧道般狭窄且散发着一股霉味的空间出来,返回八月阳光下覆满白色沙砾的地面,望见波光粼粼的海面的那一瞬,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扑面袭来,令我几乎晕眩。“呵,在不远的某一天,毫无疑问我也会入住此处吧。”用语言来描述的话只是短短一瞬的实感,透过眼前的海角和岛屿,在远处消融在阳光里的大海中我“看”见了它。那种直接的感觉不含湿气,干巴巴的犹如父母的骨灰。山阴小村庄的夏日午后鸦雀无声,身旁的姐弟在想什么我无从知晓。线香袅袅,风景微妙地呆板。
我浸泡在山峡旅舍的浴槽中,所看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回想起来真是奇妙的景色呢,既无时间也无空间。身在某个场所却看着另一个场所的走神情况,日常生活中任谁都有,没必要特别记录一笔,而那种身心分离、魂游天外的不踏实感,虽然我知道那也属于现实体验的一部分,在日常生活中屡屡发生,却令我感到一丝不安。处在日常生活的时空中,或许由于我们对诸事皆习以为常了,所以也把这种感觉视为平常,自然地含混带过。然而旅行时,时空相对日常生活突出,偶尔会向我们清晰地展现那种感觉的轮廓。
年少时,我常趴在二楼窗口眺望远处晚霞遍布的天空,想象着半明半暗的山峦另一侧,有一座闪闪发光的幻想城市。我在梦里漫步这座金光闪耀的热闹城市。去的时候总是变身为隐形人,与住在城里的各位少女相会:贫穷的擦鞋少女、马戏团的驯象少女、卖花姑娘,还有小洋楼里的大家闺秀。和这些少女陷入淡淡的恋情自然是故事既定的模式,然而种种美好幻想,却因楼下传来母亲的一声呼唤而中断,我不得不被拽回现实,回到昏暗电灯下的贫瘠餐桌旁,这一刻是我最为恐惧的。
▲《犬的记忆》《犬的记忆终章》,[日]森山大道 著 金晶 译 顾铮 审校,中信出版集团/楚尘文化,2018年5月
旅行的感觉也和这有些许相似吧?无论年岁几何,想到要去旅行,心情总是雀跃的。好不容易长大,又开始后悔当了大人,却还是期待着去远方旅行。当然不会幻想有公主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出了门又因现实的俗务牵丝绊藤,然而人们还是渴望旅行。我也是如此。别人问我世上大多数事情没有一个精确的答案,旅行也是如此。所以为了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人类永远在渴望旅行、永远在准备上路。
因为尚未找到那个人,
所以我在旅途中……
这是我喜欢的法国小说里的一句话。
作者:李思文
编辑:李思文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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