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两季节目了,董卿还是第一次走出演播室。
她来到嘉宾真正生活过的城,沿着沱江,踏着青石板,走过小街巷,踯躅虹桥。
董卿想要拜访那位老人很久了。自第一季《朗读者》以来,她已三度邀请。
那位老人,是94岁的黄永玉先生,一个“比我老的老头”,一个妙趣横生的老顽童,一位行遍大半个中国,著作等身,在美术、文学、雕刻、建筑等领域都有不凡成就的艺术家。
近40年前,黄永玉曾在书中写道:“我那个城,在湘西靠贵州省的山洼里。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峡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头城墙,上上下下地绣起一个圈来圈往。”
他笔下的凤凰古城,不是很热闹,且小,小到学堂里的孩子一唱歌,全城听得见。以致于他和他的表叔沈从文“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可就是在同一篇长文里,这位曾要穿越洞庭去翻另一本大书的老先生,也写下:“在天涯海角,我都为它骄傲,它就应该是那么小,那么精致而严密,那么结实。”万水千山踏遍,梓里挥之难去。
这就是为什么,董卿到了凤凰古城。
也许只有触过阳光下的青石台,走过文昌阁小学,看过高高低低的吊脚楼,甚至,感受过80年前穿越洞庭时那少年脸上拂过的风,才能真正探入生命之河,理解一位通透无比的世纪老人。
湘西之行后,董卿在一个惠风和畅的午后,见到了黄永玉先生。
他的“万荷塘”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有许多株都是从洞庭湖移栽而来。荷花底下,带着老人熟悉的濡湿、清香。
若论物理时间,故乡凤凰县在黄永玉的生活坐标里,并不占绝对长度,只短短的十二三年。可生而为人的秉性 、气质,必须要从生命的发端去寻觅。
与万千洞庭湖边长大的孩子一样,荷花是童年黄永玉最好的玩伴之一。外婆家是座小城,城门外有个小荷塘,孩子们淘气时就躲到荷花里头,弄个小木盆,看荷花底下的风景。所以,黄永玉画的荷花,与旁人不太一样。
他还逃学,得了绰号“黄逃学”,最长一次一逃就是大半个月。大人们里里外外地找,还去水里捞、到外婆家找,全都无果。却不知,孩子偷偷骑了苗家女孩的马,跃下山坡,摔断了腿。
自己闯的祸自己扛,小小的黄永玉找到苗家老汉,好心人替他医了腿。
待到能动弹时,才回了家。“我爸爸他是非常文雅、很聪明的人。”老人告诉董卿,“他站在门口,不追,叫我来给我吃东西。然后说,我们不到那个学校念了。”
谁都没想到,这个“留级留得不得了”的黄逃学,后来成名成家。
大家更不会想到,成名成家的黄永玉,后来在那所中学校庆时送上一幅大画,署名“1937年留级学生”。
1937年,正是黄永玉开始浪迹天涯的年份。八年时间,长沙、宣城、宁国、杭州、上海、厦门、泉州、福州、仙游、永安等等城市,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流浪却不停留,94岁的黄永玉说:“这个东西我想过,我这一辈子选择的是对的。”
我们在他后来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能体悟出那自由自在的妙趣。小说里,张序子在朱雀城随便长着,与太婆、婆、爸爸妈妈一起,见识各种奇妙人。他好奇,他什么都读,《论语》是看的,《庄子》也背过。担任男校校长的父亲从上海订阅漫画杂志,他当成了美术启蒙。除了在学堂读书,他还要上山,要满地野跑……
一个孩子自在地、充满好奇地长着,他的身体和心智都在慢慢伸展,这才是好的环境,能涵养心智,活泼性情,才能于未来复杂世事中,妙不可言地善意待看世界——张序子大约就是黄永玉的少年絮语,他内心愉悦,一个妙人跑来跑去满世界地溜达,过一种充满弹性的生活。
有姑娘愿意跟随这个妙人,可黄永玉讲,那时候的自己满心眼想的是另外的事:木刻,要刻出一流的木刻,其他都不在乎。
为了刻出好的木刻,他在天地间自在地跑。物质偶尔匮乏,也不打紧,只要包袱里还有木刻刀、木板和书。有些老人家就说:你看这孩子,他流浪带着书。
会带着书流浪的孩子,内心无疑是富有且敏锐的。
在长乐停留时,黄永玉每个礼拜都会坐小轮船到福州,一上岸就直扑书店,一进门就看《约翰·克利斯朵夫》,看完了再放回去,半年时间读完了整本。
心满意足地读完书,他同书店老板聊,人家告诉他:“你一来,我就注意你了。你看看书,又放回去。这本书,我不会卖的,我要为你留下来。”
老爷子告诉董卿,他最近正在“研究自己”,想想自己除了运气好,还有什么可取之处,能让一个离开了正规学校的孩子健康地长大。
他得出“认真”二字。“办事情认真。排除了很多高调的、不实际的东西。只实在地、实事求是地去钻研。”
他还说,勤奋也很重要,自己一辈子、到现在都很勤奋。可是,“勤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主要还得看你产品质量高不高”。
当然,非常要紧的还有“要弄得有意思一点”,有意思地过眼前的生活。
比如他年轻时辗转去了香港。那会儿,郭沫若、茅盾都在那里,重要的文化人都在那里。黄永玉安顿下来后,开始招待其他来港的朋友,帮大家找住处,被昵称“保长”。
一次,他与金庸、蔡澜在一间小饭店用餐,美餐一顿后发现大家都没带钱。想起《星岛日报》不远,便电话喊来叶灵凤先生救急。为表感谢,黄永玉就着饭店的鱼缸,画了里头的热带鱼,拿辣椒油、酱油涂涂颜色,叶先生拿去发表了。多年后,黄永玉在香港开画展,有人拿来这张“有味道”的画来找作者签名。
真正有趣的人,总是能把凡世过得怡然自得。即使在玻璃鱼缸里游泳,也有乘风破浪的豪情。
90岁时,他画“比我老的老头”,赤脚、光肚脐,除了钟爱的烟斗,其余都欢脱得像个孩子。
90多年的光景,从来没改变过老爷子的性情。他是那个会自喻“我丑,但我妈喜欢”的孩子。
也是年老时被称“大师”后,语出惊人的老顽童——“毕加索、吴道子才算大师,我算什么大师。”
这样一位豁达的老先生,活过近百年,还有什么是他不懂的呢?
黄永玉50多岁那会儿,他陪表叔沈从文回了趟老家凤凰。
那时候,沈从文已经80岁了。叔侄俩去看了小学校,回到老宅。几十年没听过高腔的沈从文,一下子就涌出了泪。后来,回到北京,病榻上的沈从文抓住黄永玉的手:“谢谢你,带我回凤凰。”作家后来安葬在了老家,黄永玉给补了石碑,上面写“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就要回到故乡”。
黄永玉说,自己百年后也会回去,但是会用一种不同的方式。
“我已经写好遗嘱了。”骨灰不要了,“跟那孤魂野鬼在一起”,朋友想他的时候,“看看天看看云嘛”。
《朗读者》播出的这一天,老爷子亲自下厨,做了拿手好菜“十面埋伏”,又创作了新菜“赤壁赋”,乐呵呵地看电视里,自己自在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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