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衰老与疾病,青年作家如何在文学书写中加以呈现与表达?是事无巨细记录白描病痛细节,还是“放飞”精神层面的思考、离地面远点?上海作家于是的新作《查无此人》日前出版,源自她父亲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真实事件。前不久,于是、张悦然两位女作家在北京对话,现整理摘录现场对谈如下。
当文艺青年把目光从精神世界转向背后被她忽视的世俗世界时,她看到了什么?
张悦然:我先来讲讲对于是写这本书的一些看法。首先,我觉得很意外,因为于是跟我认识很多年,在我心目中,提到“文艺青年”这个词的时候,就会立刻想象到于是的形象,她是非常标准的文艺青年。按照我对文艺青年的理解,至少在精神世界,或者说文学、小说领域里,文青是无父无母的,像村上春树这样的人,如果他突然有一天写到父亲,我会非常吃惊。
在我过去的理解里面,我从来没有听过于是去讲她的父亲,她谈的永远都是她喜欢哪本书?哪部电影?最近在翻译什么小说,最近喜欢上哪个作家。我觉得在她的精神世界里面,永远是驰骋向前、日新月异的。忽然,有一天她讲述父亲的病,你就感觉到眼前的于是,跟之前认识的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们七八年前的那次见面,可能是发生在于是的创作里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当文艺青年把目光从她的精神世界转向背后一直荒芜、或者说被她忽视的世俗世界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
我觉得可能这是于是从八、九年前就思考的问题,我自己觉得非常不容易。对于世俗生活的理解也好,如何描写世俗生活也好,如何去把握世俗生活的意义也好,这对写作者特别有挑战。如果要让她去写一个发端于她精神时空的故事,可能她不会用那么久的时间。但我们就看到了一个特别完整、饱满的小说。我应该祝贺于是,她完成了特别重要的一步,作为小说作者,把她有点离地很远的精神城堡和她生存的土壤,或者说和更遥远的、她故乡的土壤焊接在了一起,所以才有了这样非常诚实的小说,这特别可贵。
于是:你的感受和作家、好友张怡微的很相像。当时我找张怡微来写序言,她也把目光落在了烟火气上。可见,很多女作家都会有这种感受:从一个文学青年的角度,开始意识到日常生活值得一写,然后又很难写,但是你还是把它写出来,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也可以说是成长吧。
当父亲的记忆不可逆转地一天天消失时,女儿怎么办?
张悦然:关于这本小说,我特别珍视、觉得特别动人的地方是:当父亲的记忆不可逆转地、一天一天消失的时候,女儿方才意识到父亲所经历的事情,包括父亲的故乡,都将随着父亲的记忆消退,而彻底离开自己,无论地方,还是事件,都和自己彻底断了关系。
所以,主人公子清会反过来去思考自己和上海这个城市之间的关系。子清是非常泰然的上海人,讲一口流利上海话,可是因为父亲的病,因为有这样一个正在像一个消失的冰山的故乡的存在,子清才意识到眼下和上海之间的关系。所以就有了这个小说里面特别珍贵的部分:她循着父亲正在消失的记忆,去寻找父亲的故乡,寻找父亲在过去时空里故事的线索。
我不知道这部分有多少来自于于是真实收集的资料,有多少又来自于虚构。我想先听于是讲一讲,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事情,有多少是来自于你的虚构。特别是关于父亲的故乡,关于东北的那一部分。
于是:如果要从真实的角度来讲,首先病是真的、父女关系是真的、跟家族的探寻也是真的。尤其是病这一块,因为这个病,我才有了想写这个小说的念头,也是因为这个病,才写了那么久。只有经历过这个病的家属才会知道:这个病会非常漫长,而且每个人的状态不一样。所以,我没办法在一个特别虚构的环境里面去写这个病,我觉得如果那样急于去写病的话,肯定会顺着医药学的节奏去写,但那种叙事并不是我想要的。
当我决定要把家族的概念牵引到这个小说中来的时候是蛮很挣扎的。像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并没有很强的家族观念。尤其,年轻人的流动性很大,可以在这个城市生活,再去另一个城市。但是,每一次移动就意味着一次离散:跟原来你熟悉的人际关系、生活方式的一个离散,事实上也是记忆的离散。
在我想到要写家族离散的时候,我觉得必须走出原来自己的世界,小说中写的王子清去东北的这一段是有原型的,这个行程我是有的,但写成小说的时候做了类似舞台剧般的场景处理。我说的舞台剧,主要是以对话为主。我以前特别不擅于写对话。就对话而言,在主线故事、也就是得病的父亲跟女儿之间,不可能成立任何有意义的对话。王子清跟所有老同学的对话注定是很世俗的对话。她对于情感、形而上问题的探讨,只能用独白的方式发送给前男友,这个男生必须存在,但又不能在世俗生活中存在。
当时我到了东北之后,最吸引我的是语感上的天翻地覆。中国很大,每个地方的人讲话都不一样,东北人的语言方式特别风趣,即便是在讲述疾病或痛苦的回忆的时候,语感、用词也和南方人不一样。我做了很多采访,就把那些采访中,我认为觉得最有当地语言特色的那一部分组织起来。所以在东北那部分,我保留最真实的是语感。
《查无此人》
于是 著
上海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悦然:我觉得还是很奇妙的,写作有时候是把人带到不同的人生阶段。每个人都有本命年,会有很多区分人生阶段的过程。但是写作确实帮我们在另一个纬度上区分自己的人生。比如于是写《查无此人》的时候,或者我写《茧》的时候,可能都是…
于是:没错,我们给自己找了一个特别好的人生坐标,我们的时间轴跟别人的时间轴不一样,因为我们有一个小说的分水岭。
张悦然:对,所以我也很开心,和于是有曾经重叠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以后,可能我们也要分别他乡,或者是踏上新的旅途,我觉得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作者:于是 作家、翻译家
张悦然 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讲师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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