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电影史上,葛丽泰·嘉宝是个独特的存在——银幕上她光芒四射,银幕下却如隐形人。在五光十色的演艺圈里,她那句“请让我独自待着”的名言,更给她的明星光环增添了谜一样的色彩。
嘉宝在短短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共出演了28部长片——14部默片,14部有声电影,横跨了默片与好莱坞黄金时代两个影史上最耀眼的时期。她集魅惑、悲伤与冷漠于一身,是无数同行尊敬的偶像。她从不在乎也不会出席奥斯卡盛会,4次奥斯卡奖提名桂冠旁落,非但没有损害她的荣耀,反而成为奥斯卡的耻辱;当她息影独居在纽约公寓的时候,迟来的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更像是一个被她拒绝的道歉。
除了在银幕上见到她之外,人们很少了解现实生活中的嘉宝,她是好莱坞神秘的话题。嘉宝的一生,似乎是不得已而成为传奇。她把真实的自己圈在一堵与世隔绝的墙内,那里住着一个来自瑞典贫民窟的小姑娘——敏感、害羞却又意志坚定的葛丽泰·洛维萨·格斯塔夫森。
从廉租屋走向好莱坞
1925年7月6日,纽约码头,20岁的嘉宝跟着他的恩师、瑞典导演史提勒忐忑不安地踏上了美国。这一年春天,好莱坞新成立的电影公司米高梅的负责人梅耶来到欧洲,与史提勒签约。而史提勒的谈判条件之一,就是米高梅必须同时签下他一手提携的嘉宝——她刚刚主演了史提勒的《哥斯达·柏林世家》。码头上没有记者没有鲜花,只有米高梅宣传部派了个摄影师拍下了他们抵达的相片。
对嘉宝来说,史提勒不仅是她的导演、导师,也是她的保护人、经纪人。葛丽泰·嘉宝这个名字,就是史提勒为她取的。在遇到他之前,她的名字是葛丽泰·洛维萨·格斯塔夫森。
葛丽泰的父亲卡尔·阿尔弗雷德·格斯塔夫森原是农民,25岁才进城,没有什么在城里谋生的技能,只能做大厦保洁工、管理员,和同样进城谋生打零工的安娜结婚后生了一儿两女,最小的就是葛丽泰。一家五口挤在廉租屋的一间房里。卡尔曾应征入伍,还没一星期就因为负伤回城,领到一笔小额退休金,还可以低价购买配粮。卡尔虽然有病,而且酗酒,但对小女儿却疼爱有加,带着她去戏院看演出海报,到附近空地上种菜。每当他喝醉了在街上东倒西歪时,都是葛丽泰把他带回家。当葛丽泰上七年级时,一场流行性感冒彻底击垮了卡尔,母亲和兄姐都出去打工养家,葛丽泰则负责照顾父亲,领他上诊所排队。因为贫穷不招人待见,父亲在诊所也得不到完善的治疗,终于在葛丽泰14岁那年的6月病逝。
卡尔外形高大、长相英俊,安娜有着漂亮的蓝眼睛,葛丽泰完美继承了他们的遗传。她不再上学,到理发店做帮工给客人洗头。她的出现给理发店带来不少生意,周薪1块钱,但她得到的小费更多。靠着顾客的介绍,她从小理发店做到大理发店,后来进了当地最大的百货公司PUB女帽部做售货员,月薪125元。有了钱,她潜藏在心中的理想开始冒头。
那时的瑞典戏剧发达,仅40万人口的斯德哥尔摩就有十多家戏院。她小时就常常在戏院门口徘徊,几乎成了那里的一景。碰到好心的演员把她从后台带进去,就能高兴好几天。她常常幻想成为一名演员。正好百货公司要拍几张女帽照片,15岁的她就当了个模特,接着又拍了糕饼、女装,她的形象随着公司的宣传册页印了5万多张。一天,当两位女明星来到店里时,她不失时机毛遂自荐,直接辞职去了片场。这是一个低成本的片子,很快拍完了。导演推荐她申请瑞典皇家戏剧学院奖学金,并介绍了一位校董辅导她。苦学了一个月后参加考试,她幸运地成为7名新生中的一员。虽然她常常为自己的家庭背景自卑,但学习刻苦,毅力坚强。在第一个学期结束之前,就被校长推荐给了当时瑞典如日中天的导演史提勒。
成名后的嘉宝几乎不接受采访,但关于史提勒,她却对电影杂志说了不少。她记得第一次见面,史提勒故意迟到2小时,语气傲慢,将她从头看到脚;试镜时,他对她也是种种不满。可是这不过是史提勒对付新人的小把戏,他把新片《哥斯达·柏林世家》的女主角给了她,因为他看到了姑娘有一张“一个世纪才会出现一次的面孔。”他信誓旦旦地对惊愕不已的同事们宣布,一个伟大的明星将从他的手中诞生,“我将雕塑她!”在他的命令下,葛丽泰矫正了2颗门牙,减去了20磅体重,学着穿高级时装,出入一流饭店。她的名字也被史提勒用他故乡波兰的姓氏改成了葛丽泰·嘉宝,念起来不同寻常。“保持神秘感”,这是史提勒对她的耳提面命,不要结交朋友,不许接受采访,在饭店要少吃甚至不吃……她全盘接受,虽然在片场内外,她常常被史提勒的傲慢命令和反反复复的重拍折磨到哭泣。“那是一段爱与恨的关系,有时他爱我像我恨他一样多。”
这部长达6小时的电影拍摄了6个月,票房非常可观,嘉宝也得到了3000元的报酬。她回到学校,而史提勒紧追不舍,继续教她“怎么做一个大明星”。他给她买了貂皮大衣和高级礼服,带她去德国参加首映,告诉她“等我死后,你也死后,人们还要谈论我们的电影,说你是史提勒的伟大发现。”也是基于这份野心,他要把她带去好莱坞,让全世界都来认识他的才华、她的美丽。
与好莱坞叫板
在纽约,嘉宝除了看戏逛街就无所事事,米高梅迟迟没有动静的原因,是因为史提勒的傲慢自大和坐地起价,他竟然要求梅耶把嘉宝的片酬翻一倍。
迟迟不见梅耶回复,史提勒火气又上来了,他准备定船票和嘉宝回瑞典。此时,同乡朋友介绍了一位擅长人像的照相师,噼里啪啦对着嘉宝拍了十几张。照片洗印出来登在杂志上,打动了米高梅的高层,既然她的脸经得起特写,那么在银幕上必然会有吸引力,于是他们同意给嘉宝加薪到每周400美元。
坐火车抵达洛杉矶,车站上终于有了点欢迎的气氛,而且有记者采访。被问到对未来有何计划时,嘉宝说:“找一个好人家,在他们家租一间房,房租最好不要太贵。”这句话登到报纸上,成了好莱坞的笑谈。这也令米高梅高层很不高兴——公司已经为史提勒在海边租了一套带泳池的大房子,为嘉宝租了高级公寓。他们没有立即拿到片约。梅耶本来就嫌嘉宝骨骼高大、走路像个男人、举止不够优雅,况且她还不会说英语。制作总监桑堡决定对她做一些改造:化妆组为她箍牙、改发型、抬高眉毛、提升发际线;宣传组为她拍了不少户外运动员型的照片,有时和狮子,有时和美国田径代表队;剧本组一直在寻找适合她的题材……
等待了10个星期,机会突然降临,正要开拍的《激流》女主角病了,导演蒙塔·贝尔看了嘉宝的试镜,惊为天人,当即拍板要嘉宝主演。可是当嘉宝知道导演不是史提勒时,她吓坏了。史提勒却非常开心,毕竟一来就演主角不是人人都有的待遇。他每天早晨7点准时开车送她去摄影棚,下午6点接她回家,晚饭后帮她准备第二天的戏。当第一批样片出来后,整个米高梅惊叹了:这个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北欧姑娘的脸,在镜头前绽放了惊人的魅力:这张脸是如此纯洁典雅,又是如此高贵神秘,像雕塑一般比例匀称,又像冰山一般暗流涌动。梅耶马上把嘉宝3年的合同改为5年,米高梅可是捡到一个大宝贝了。
1926年2月,《激流》上映,好评如潮,观众大排长龙。这次轮到嘉宝做史提勒的保护人了,她告诉梅耶自己马上回瑞典,除非下一部片子由史提勒导演。梅耶毕竟是个商人,他不但答应了,还将嘉宝的片酬提高3倍。于是,史提勒自编自导的《妖妇》开机了。只是这一次史提勒彻底搞砸了,他那自由散漫、自大傲慢的艺术家脾气在工业化的好莱坞吃不开,让夹在他和其他工作人员之间的嘉宝十分痛苦。而他那不顾预算大手大脚的花钱更是令高层心惊肉跳。影片开拍仅仅10天,史提勒就被撤换,好在派拉蒙公司接受了他,嘉宝也继续完成了影片工作。
紧接着第三部影片《肉体与魔鬼》开拍。此时,在米高梅那里,嘉宝已被归入“性感荡妇”这一类型,既然观众喜欢在银幕上看这张高贵的脸扮演极尽诱惑的坏女人,公司乐得以此赚大把的票房,这在好莱坞简直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但谁也没想到,第四部片子还没开拍,到好莱坞才第二年的嘉宝反抗了。她对梅耶提出两个要求,第一,不要再让她演坏女人,第二,和票房相应,她目前周薪600美元应该提到5000美元。梅耶只同意加薪到2500美元,嘉宝罢工了!梅耶下令对她停薪,并警告其他公司不准雇佣她,整个好莱坞为此震惊,她竟然连续7个月拒绝去片场,她创造了明星与电影公司对抗的奇迹!眼看这棵摇钱树意志坚决,梅耶妥协了,一份新的合同摆在了嘉宝面前,周薪3000美元,不再演坏女人。回到好莱坞的嘉宝,就此开启了她新的艺术里程。她如愿扮演了勇敢追求爱情的安娜·卡列尼娜、高贵独立的瑞典女王、忠诚爱情的茶花女……
她的爱情和她的独身
还在《肉体与魔鬼》拍摄期间,嘉宝与男一号约翰·杰尔伯特的戏假情真已经是一个被公开的八卦。约翰·杰尔伯特的童年比嘉宝还要悲惨,父亲离婚,母亲也不待见他,几乎是个弃儿。但他天性乐观开朗,集少年的朝气和成熟男性的魅力于一身。他们连续合作了《肉体与魔鬼》、《安娜·卡列尼娜》、《女实业家》,但期间约翰三次求婚,都被嘉宝拒绝。多年后,嘉宝在她一生中唯一写过的一篇短短自传中说:
“……我当然爱过,没有爱过如何在电影中演绎爱情?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从未考虑过和约翰·杰尔伯特结婚。他自然想,但他也知道我是反对结婚的。我们是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但仅此而已。对我而言,结婚毫无吸引力。我不能说此生一定不结婚,但到目前为止,我只想一个人过,并且享有自由。”
1927年,随着华纳兄弟公司《爵士歌手》的上映,默片的时代渐渐终结,虽然不少明星因此提前被淘汰,但嘉宝却因祸得福,米高梅为她度身定做了《安娜·克里斯蒂娜》,她演的角色本身就是个瑞典孤女。“嘉宝说话”成为米高梅的宣传利器,影片连映12周,创造了票房纪录。
嘉宝现在有了选择合作者的权利,她开始和年轻的男演员搭档,比如还未走红的克拉克·盖博,以及在英国初露锋芒的劳伦斯·奥利弗。在她的钦点下,米高梅向26岁的奥利弗发出邀请,请他加盟嘉宝主演的《瑞典女王》。奥利弗毫不犹豫飞来洛杉矶,但奇怪的是,当他换上戏服与嘉宝对戏时,嘉宝对他的热情却毫不来电,他拥抱她,她却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有人建议不如让约翰·杰尔伯特来试试,也许他能点亮嘉宝那把火。经历了求婚被拒、与梅耶树敌等一连串打击的约翰,此时已经不复往昔大牌明星的风光,也不再有片约。但一听帮嘉宝排戏,他立马赶到,穿上奥利弗的戏服,揽着她开始念那些情意绵绵的台词。说来也怪,像被魔棒点中似的,嘉宝的眼神瞬间发出光彩。奥利弗立即明白自己失去了这个角色,他极有风度地说,显然只有杰尔伯特才能驾驭这位冰山女王。人们相信这是嘉宝拯救旧情人的豪举,期待他们重燃爱火,但这次嘉宝却并未旧情复炽。影片中,嘉宝贡献了电影史上最经典的那个结尾:失去情人的女王站在船头,面无表情地凝望远方……她在给好友的信中写道:
“我常常半夜醒来,担心这部电影如果在瑞典演出,会有什么可怕后果。最糟的是,他们当我白痴。想想看,克里斯蒂娜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西班牙人退位?……我认为她是因为做了那么多年女王而厌倦,因此寻求自由。”
自由,是嘉宝一直用来隐居的招牌。她频繁搬家,离群索居,她的电话号码是好莱坞最大的秘密,除了几个她信任的朋友,连米高梅公司高层都没有。她很少答应参加聚会,也不给人签名。即便是她的朋友,一旦她疑心别人会泄露她的隐私,立刻断交。有人说她有抑郁症,严重失眠;也有人猜测她是同性恋。2005年她百年诞辰纪念时,一批她的私人信件尤其是她写给戏剧学院的同学、终身密友的咪咪·波拉克的信件被公开,多少解开了一些谜团。她说:“我就像一艘没有舵的船——迷茫,失落而孤独。我笨拙,害羞,紧张,恐惧,对我的英文过于敏感。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自己身边筑了一道压抑的墙,并永远住在那道墙后面。”
隐居生活和神话传说
1941年的最后一天,嘉宝主演的《双面夏娃》首映。在这部电影里,她最后一句台词是:“在这个残酷的新世界,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这句话就像一个预言,36岁的嘉宝就此再也没有拍片。在那以后,米高梅给她准备了多个剧本,都被她否决。1949年,米高梅终于说服她签约拍摄巴尔扎克的小说,她甚至还做了彩色胶片试镜,摄影师是华人黄宗霑。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嘉宝孤身来到片场,自己化妆,神情冷漠,但摄影机一开动,她就像瞬间通电一样,生动迷人。但突然间,她停住了,说了句“我想回家”,就一去不再回头。
在给家乡好友的信中,嘉宝写道:
“隔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在这里买了房子,并在想法子装修。实在不是什么容易差事,我总是做不好。我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但却一无成就。
我整天在花园、菜园中工作,手都磨坏了,每晚都擦面霜,但第二天又去做苦工,是不是神经?”
她也不爱化妆,几乎没有化妆品。有人有幸去过她家,见到她浴室中梳妆台只有一把脱了齿的梳子,及牙膏、牙刷而已。不过她如此清苦并非经济拮据,她很早就开始投资,先是买不动产,好莱坞有她不少房子在出租。她还学着收藏艺术品,她的眼光不错,尤其是对画的鉴赏力,她买下的雷诺阿的画,价值连城。
战后嘉宝长居纽约,据说是因为服装设计师范伦蒂娜和她的丈夫希利,范伦蒂娜为她设计衣服,希利则和她保持了15年的亲密友谊。在希利的鼓励和陪伴下,嘉宝常常到欧洲度假,并参加一些她原本认为毫无意义的社交应酬,比如和希腊船王欧纳西斯、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温莎公爵夫妇、作家毛姆、画家达利等等。传说船王对嘉宝心仪已久,求婚未果。但因为船王嘉宝认识了肯尼迪夫妇倒是真的,根据FBI的记录,1963年她接受邀请到白宫与肯尼迪夫妇共进晚餐。她还很小心地脱了鞋袜,在林肯的床上躺了下。但嘉宝没有在白宫留宿。嘉宝开玩笑说:“总统先生经常拈花惹草,我还是住酒店好。”
60岁后嘉宝减少了旅行,她每天上午10点出门散步,带回午餐;下午再出门走4公里,通常走的是第三、第五大街及麦迪逊路。她喜欢看看橱窗,偶尔买管口红。她也会被人认出来,被跟踪。有一位名叫泰德·雷森的摄影师一直跟踪了她11年,起初她用雨伞驱赶她,后来用眼睛瞪他,而他其实是嘉宝最忠实的影迷,只拍照,不骚扰。
嘉宝最后一次正式露面是1985年,在纽约朋友家里接受瑞典国王颁发的最高平民奖章。
1987年,因为在家中被吸尘器绊倒伤及脚踝,她不再出门散步,并请了一个非全职女佣。1989年,她每星期三次到医院接受肾析治疗。1990年4月15日,她在家中病逝。
作者:陈晓黎
编辑制作:徐璐明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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