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30日正式对外开放的上海“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的主题馆里,公开陈列了一份鲁迅译《小约翰》出版合同原件(上图)。这是令人颇感意外,也十分欣喜的事。其原因在于,2021年12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与文物出版社联合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中,并无这份鲁迅亲笔签名的出版合同。
《鲁迅手稿全集》皇皇七十八卷,第七十七卷“杂编”中,收录了现存的鲁迅签名的《〈近代美术史潮论〉出版合同》《〈野草〉〈苦闷的象征〉出版合同》《〈竖琴〉版税合同》《〈一日的工作〉版税合同》等四种鲁迅著译出版合同,以及鲁迅代签的石民译《〈巴黎之忧郁〉出版合同》,但这份《小约翰》出版合同阙如。这可是一个有意思的发见,是《鲁迅手稿全集》问世以来,继鲁迅1936年8月28日致内山完造日文函和鲁迅1926年1月27日题赠藤冢邻的《中国小说史略》之后,第三种新出现的鲁迅手迹。
这份出版合同正式名称为“出版权授与契约”,是上海生活书店使用的标准出版合同。合同印在七折竖排的折叠纸上,第一面为合同名称,第二面有著作人和保证人基本情况(姓名、职业、住所)、出版人商号、著作物名称、册数及卷数、原书名、原著人姓名等栏目。其中除出版人商号“上海生活书店 住所 上海陶尔斐司路”这一条为铅印外,其余各栏均由鲁迅本人用毛笔亲笔填写,保证人栏未填,住所则填“上海施高塔路十一号内山书店转”,盖当时鲁迅住所不对外公开也。值得注意的是,在“职业”这一栏中,鲁迅只填写了一个字:“无”。
第三至第六面系合同正文,为二十六条具体的“授权与条件”。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是最重要的是第二条:“出版人允照本著作物出版后之定价每部百分之贰拾 计算之版税报酬著作人”,“贰拾”两字为毛笔填写。换言之,鲁迅把所译《小约翰》一书交予生活书店出版,所得版税为20%。这无疑是当时极高很可能是最高的版税,大概也只有鲁迅这样的大作家才能得到这么高的版税,也说明生活书店对作者鲁迅的高度尊重。
合同最后一面有著作人鲁迅的亲笔签名,钤阳文“鲁迅”印;又钤有出版人“上海生活书店”的椭圆形蓝印公章,以及生活书店代表人徐伯昕的亲笔签名,并钤阳文“伯昕”印;在“民政局印花税票”上又钤阳文“鲁迅”印,极为郑重其事,合同签署日期填写的是“二十三年八月三日”。可见这是一份正式的手续完备的鲁迅译著《小约翰》的出版合同。
至此,应该说一说代表生活书店方签署这份合同的徐伯昕(1905—1984)了,合同中的版税“贰拾”两字应是他填写的。徐伯昕1932年在上海与邹韬奋合作创办生活书店。次年,邹韬奋流亡海外,徐伯昕负生活书店全责。他与鲁迅签署《小约翰》出版合同已是生活书店与鲁迅的第二次合作了。第一次合作是生活书店1934年10月初版的俄国爱罗先珂著、鲁迅译童话集《桃色的云》,鲁迅1934年11月14日日记对此有明确记载:“下午河清来。生活书店送来《桃色的云》十本。”
不过,查鲁迅日记,1934年8月3日这一天并无与《小约翰》出版合同相关的记载,倒是近两个月前,即1934年6月6日的一条记载不应错过:“下午北新书局送来《小约翰》及《桃色之云》纸版各一副”。也就是说,鲁迅向北新书局收回了《桃色的云》《小约翰》(《桃色的云》曾由北新书局重版,《小约翰》未名社版纸版存在北新,鲁迅或希望北新重印此书,但未果)的出版权,很可能鲁迅那时就有了与生活书店合作的意向。《小约翰》出版合同签署后两天,即1934年8月5日的鲁迅日记有了如下一条:
晚得文尹信。生活书店招饮于觉林,与保宗同去,同席八人。
保宗即茅盾,那么参加这次欢聚的,鲁迅、茅盾是肯定的了,徐伯昕也是肯定的,他是代表生活书店作东。除了这三位,还有谁参加了这次宴会?茅盾是这样回忆的:“八月五日,生活书店徐伯昕在‘觉林’餐馆宴请鲁迅、烈文和我,算是书店方面与我们正式商定出版《译文》。”(《茅盾全集·回忆录一集》,(1997年6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那么,黎烈文也参加了,其他四人已不可考。这是鲁迅与徐伯昕首次也可能是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否鲁迅当晚把已签署的《小约翰》出版合同面交徐伯昕呢?很有可能。2005年版《鲁迅全集》对这条日记的注释强调了另一件事:生活书店“是日招饮,席间商谈合作编刊《译文》月刊事”。正是采纳了茅盾的回忆。这是鲁迅开启与生活书店更广泛合作的一个新项目。这次洽谈很成功,鲁迅8月9日日记就记云:“自晨至晚编《译文》。”鲁迅、黄源先后主编的《译文》月刊果然于1934年9月16日创刊,速度真快。
鲁迅翻译荷兰作家F.望·霭覃(F.W.Van Eeden,1860—1932)的长篇童话诗《小约翰》的过程颇长,也较曲折,已有不少研究者做过梳理。简言之,鲁迅留日时即已起意翻译此书,1926年7月6日—8月16日与友人齐寿山在北京中山公园合作翻译此书,次年5月2日整理此书译稿毕。鲁迅称誉《小约翰》是“一篇‘象征写实底童话诗’。无韵的诗,成人的童话”。这本鲁迅“自己爱看,又愿意别人也看的书”终于于1928年1月由未名社初版,孙福熙作封面画。1929年5月未名社再版时,鲁迅改用自己重新设计的封面,在封面上端选用勃仑斯的“精灵与小鸟”图,书名也改为鲁迅自己手书,整个封面浑然一体,充满了童话气息。
未名社再版之后,《小约翰》五年未再印,改交生活书店新版,自然是件大好事。1934年11月生活书店初版的《小约翰》(上图),封面依据鲁迅自己设计的《小约翰》再版本封面,只把书名和作者、译者名都改为红色,显得更为醒目,同时删去了再版本所印的“未名丛刊之一”六个字。鲁迅1934年12月4日日记云:“晚河清来并持来《小约翰》十本。”可见鲁迅于是日收到徐伯昕托黄源转交的《小约翰》样书。此后数日,鲁迅把生活书店初版《小约翰》分赠萧军萧红夫妇和黎烈文等友人,心情是愉快的。
当时的读者欢迎生活书店重版《小约翰》。手头正好有一部一位不知名的读者购读的《小约翰》生活书店初版本,从扉页开始直到最后一页,有大量的铅笔眉批。他将生活书店初版本与未名社再版本进行对校,几乎每页都留下了校记或注解,还查出《小约翰》的《引言》最初以《〈小约翰〉序》为题刊于1927年6月26日《语丝》周刊第137期。由此足见这位无名读者的认真、细致,真是难得啊。而《小约翰》也很快于1935年4月由生活书店再版了。
继《小约翰》之后,生活书店又于1935年7月初版了苏联班台莱耶夫著、鲁迅新译的童话集《表》。《表》的译文和《译者的话》最初作为“特载”一次性揭载于1935年3月《译文》第2卷第1期,不久就由生活书店出版了单行本。至此,从《桃色的云》到《小约翰》到《表》,鲁迅在生活书店一共出版了三部译著,应该都是徐伯昕直接经手的,双方合作无间。而且,《译文》月刊也在按期出版中,《译文丛书》也已得到徐伯昕口头同意而开始启动,鲁迅与生活书店的合作展开了一个更广阔的前景。
然而,在《表》初版两个月后,也即1935年9月17日,生活书店方在新亚公司宴请鲁迅,茅盾和郑振铎作陪,就出版《译文丛书》和续签《译文》月刊等事进行磋商。万没想到的是,双方意见相左,鲁迅认为这是“吃讲茶”,拂袖而去。虽然徐伯昕当时并不在场,也未参与生活书店的新决策,他事先已因病离沪去莫干山疗养了,但等到他返沪,鲁迅与生活书店关系破裂已经木已成舟。鲁迅把《译文丛书》改交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停刊后复刊的《译文》月刊则交上海杂志公司继续出版。尽管如此,鲁迅与徐伯昕的关系仍继续维持,1936年7月11日鲁迅日记云:“得徐伯 [昕]并生活书店版税泉二百。” 7月15日又记云:“午后复徐伯昕版税收条一枚。”这“版税”很可能指《表》的版税,《表》自1935年10月至1936年7月接连重印了四版,堪称畅销书了。这也是徐伯昕的名字首次出现在鲁迅日记中。
对鲁迅与生活书店合作期间徐伯昕所起的作用,黄源在四十多年后写的《鲁迅书简追忆》(1980年1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初版)中有一段评价,我觉得是中肯的:
鲁迅先生主持的《译文丛书》,生活书店经理徐伯昕早同意出版,不仅口头答应,而且工作已在进行了。鲁迅先生的《小约翰》《桃色的云》以及鲁迅介绍的石民的《巴黎的烦恼》在生活书店重印,我都是和徐伯昕接洽的,他对鲁迅很尊重,从来都是讲话算数的,以上几本书,都没有订合同的。
这最后一点,与史实有出入,系黄源误记。至少《小约翰》的出版,是正式签订了合同的,可以这次新见的鲁迅亲笔签署的《小约翰》出版合同为证。还有《巴黎之烦恼》的出版,也存有鲁迅代签的合同。黄源在1978年3月亲笔改定的我就《鲁迅全集》书信卷注释所作的采访记录中还说过这样一段话:
徐伯昕是亲自看到鲁迅先生在一九三五年“这样拼命,连玩一下的功夫也没有,来支持几种刊物的”,这几种刊物即生活书店发行的《译文》《文学》《太白》《世界文库》,鲁迅先生为这四种杂志写的稿子,都是他经手送审的。他对《译文》停刊事非常遗憾……
原来鲁迅当时能够冲破层层文网在上述四种刊物上发表著译,也得到了徐伯昕的尽力协助,他不断出面与当时国民政府的书报检查机关周旋。鲁迅与徐伯昕主持的生活书店之间是互相理解,互相支持,配合较为默契的。
因此,鲁迅与徐伯昕签署的这份《小约翰》出版合同的出现提醒我们,鲁迅最后十年在上海,在杂文、小说、散文和文学翻译等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除了鲁迅自己不折不挠,忘我而又庄严地工作,也是与许多敬重鲁迅的出版机构的合作和配合分不开的。这些出版机构包括李小峰主持的北新书局、陈望道主持的大江书铺、赵家璧具体负责的良友图书公司、张静庐主持的现代书局及上海杂志公司、费慎祥主持的联华书局、巴金和吴朗西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等等。除此之外,还不能遗忘徐伯昕主持的生活书店。历史真相应该尽可能地还原。徐伯昕1934-1935短短两年间在出版鲁迅著译方面的功绩,长期以来鲜有人提及,太令人遗憾了。徐伯昕也应与上述诸位出版家一样,不应被文学史所忘却。
附记:
四十六年前,我为注释鲁迅书信,在京拜访胡愈之先生请教。在谈到鲁迅当年与生活书店不欢而散时,他建议我再去拜访徐伯昕先生了解,我照办了。因此,我与这位出版界前辈有一面之缘,至今不忘。四十六年后的今天,我又有幸观赏鲁迅和他亲笔签署的《小约翰》出版合同,于是写下这篇考证小文,作为对徐伯昕先生的一个纪念。
作者:陈子善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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