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出版的“周越然作品系列”《文史杂录》里有一篇《帽不离头的文豪》,讲的是法朗士。文中提到,记录法朗士言行的书居然出过好多种:“法郎士的轶事,讲述者共有五人:(一)白乐生 (即他的书记),(二) 葛师鲁(Gsell),(三)赛谷(Segur),(四)高飞克(Goffic),(五)商革时(Shanks)。最后者——商革时——是美国大学教授,生平没有面过法氏,但是他的著作倒是顶好,顶完美。”
老辈闻见之广,令人倾服。这五位里,我只读过前面三位的著作。第一位白乐生,即白罗松,施康强先生译过他的《法朗士私记》,收入“海豚书馆”丛书。第二位葛师鲁,他的 《法朗士语录》,我有法文版。第三位赛谷,先是写了本《法朗士谈话集》,后来又出过一本《法朗士谈话二集》,后者我读的是英译本,改题 《法朗士识见录》(The Opinions ofAnatole France)。
赛谷在序言里着意讲,法朗士对世道人心一直抱悲观态度,马齿渐增,而悲观情绪益甚。但赛谷觉得,法朗士的悲观,理据充足,目光深远。《法朗士识见录》里有一节,叫“进步之缺陷”,便很能反映法朗士思想的这种色彩。
那是1919年7月的一天下午,法朗士对赛谷讲道:“我们不必厚责进步。再说,谁敢啊?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的,因为我热爱光,即便光线强到有摧毁力量的地步。”但是,他说,现在他能理解勒南对下一代人的那种疑虑了。勒南认为,无知肤浅,正在威胁世界的未来。勒南人到暮年,看出一种普遍的堕落使得人类文明趋于澌灭并非毫无可能。“他是言过其实了。我呢,可能也有些言过其实。然而,我们没法不留意到一律化、平均化、以高就低这一令人极度不安的进程。这就是进步的轧路机干的好事。进步,尤其是咱们的这种进步,也就是在生命中讲求实际的一面占有压倒性优势的这种进步,绝非没有缺陷可言。我们谁都得去适应它,我们谁都在适应它,但牺牲不小、代价很大。物质进步。说到底,意义何在?它意味着一种普遍的平均化,没有必要再奋斗了,结果呢——记好我的话——就是人的个性的丧失。你建造出强有力的火车,总不可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吧。到最后,它就把你的生命碾灭了。将来,哲学家要来衡估我们这个时代,不管是吃惊还是不吃惊——假如他们目光短浅,就会吃惊;假如他们洞悉人性的幽微起伏,就不会吃惊——都会发现,19世纪的进步的诸多组成部分,也就是技术的、科学的部分,有一种令我们变得粗野的趋向。就算没拉低我们的精神水准,至少,也使我们的精神变得粗俗了。我们见证了报纸的胜利,见证了电的胜利,但我们也看到,相应地,人文教育在衰落。我们忽视了人文,我们把劲儿都用到制造机器上去了,却忘了化育一个个的人。”
法朗士感慨甚深地说:“进步的傀儡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现在我们倒成了它的奴隶了。就像歌德笔下学魔法的学徒,我们有本事让舞蹈开始,却不晓得让它停下来的咒语。我们为自己的文明骄傲得有些膨胀了———这一目无神佛、毫不崇信、没有灵魂的文明,它没能在它所取代的那些文明之上增益哪怕一点点根本的真知———我们就这么走向前去,无知而又自负,走向一个不抱敬意、不讲次序、不顾道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