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愚
在古典诗词中,描绘爱情的作品很多,可关于夫妻之情的却极少。古代男人大都乐于对情人,却不惯于对妻子抒情:面对千娇百媚的佳人,男子的一支笔刻翠裁红,一张嘴舌灿莲花;面对明媒正娶的妻子,便摆出举案齐眉的架势,私下里尚且挤不出多少情话,更别提见诸文字宣之于众了。
有一类作品倒是例外,就是悼亡诗词。中年丧妻是人生最大的不幸之一,男人受此刺激,迟钝的神经突然开窍,积聚的情感猛地爆发,便有了作诗填词的冲动:有人追忆“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有人追恨“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看”;还有人信誓旦旦“惟愿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在众多悼亡诗词中,最打动我的是 《诗经》 中的“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在一个寒冷的秋夜,诗人思念起亡故的妻子,于是打开衣橱,取出妻子生前缝制的绿色衣服,一遍遍摩挲,从里到外,从上衣到下裳。在密密实实的针脚里,他似乎可以感觉到妻子的体温。
睹物思人是悼亡文学中常见的情景,而这“物”往往普通得很。《红楼梦》里尤二姐吞金而亡,贾琏偷偷将她的一条汗巾塞给平儿,嘱咐道:“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着,做个念心儿。”汗巾、绿衣都是日常之物,但因为是恩爱的载体、回忆的媒介而显出不一般的价值———物因人而贵重,怎奈物是而人非! 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诗人悲从中来,发出哀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我的忧伤何日能停止,我的痛苦何时能淡忘!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这衣服上的一针一线都是亡妻亲手缝制。古时女子善织擅女红,临行密密缝,她将自己对夫君的关心和爱恋都织入其中。做针线活儿,这是最家常却也最深情的画面,足以令男人铭心刻骨。清代词人纳兰容若的妻子亡故后,下人送来她生前缝制好的衣服,容若想起妻子在病中仍挑灯做女红,“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釭”,忍不住抚衣大哭,青衫遍湿。北宋词人贺铸痛失爱妻,他在雨夜独卧空床,凄凉地追问“谁复挑灯夜补衣?”
《绿衣》 里的男子对亡妻难以忘怀,因为她不仅体贴,而且深明大义:“我思古人,俾无訧兮!”我思念故去的贤妻,因为她耐心规劝,使我避免了许多过失。所谓“俾无訧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好女人是男人的一所好学校”。可见诗人对妻子的情感不仅是眷恋,是感恩,还有深深的敬重。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秋天天气转凉,可男子身上仍穿着夏日的衣衫。妻子在世时,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妻子去世了,他还没学会照顾自己。到实在忍不住寒风的侵袭,才去寻那件“绿衣黄里”的秋衣,由此勾出无限伤心。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诗人最后说“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实获我心”这四个字是爱情最好的证明,一个人为什么好? 皆因“获我心”,这份熨帖是其他一切无法替代的。承载着这样朴素有力的情感,三千年前的那袭绿衣,永远不会褪色,不会破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