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记忆里的母亲:一个阿尔茨海默病家庭的自救之旅》记录了一段特殊的公路旅行:与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进行为期11天的自驾游。在体验露营、骑马、漂流和徒步的乐趣时,母亲的健忘和不断重复的话却形影不离,作者开始追忆母亲的过去,回顾母亲如何照顾同样患病的外婆,思考作为女性,疾病、记忆、身份认同等如何在血缘中传递,以及遗忘与失去、抵抗与妥协意味着什么。
母亲和女儿不息的羁绊之间,疾病、旅行成为了弥合母女关系的契机,让我们看到母女之间的爱也是需要练习的。在记录和陪伴中,作者观察母亲,接近母亲,也在不断更新对母亲的认识,最终,重铸了一个完整的自己。这趟特殊的旅行,映照了两代女性的成长史。
《困在记忆里的母亲:一个阿尔茨海默病家庭的自救之旅》
[美]斯蒂芬·贾格尔 著
于 萍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一个永不停歇的筛子
我们的航班定于第二天一早起飞,所以我希望早点吃晚餐、收拾行李、睡觉。我看了看汽车仪表盘上的时钟。下午刚过四点,我们离博兹曼市中心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时间把控得刚刚好,可以早点儿吃晚餐。
我们都点了沙拉,分量很大——每一份看起来都足够一个四口之家分享。我一直吃到撑——大约吃了半份沙拉,然后看着母亲将她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
“您饿了!”看着她用叉子把碗刮干净,我说道。
她看着我笑了笑,把叉子放回桌子上。
“肚子里的馋虫饿了。”她说。
我付了钱,回到车里,打算开始实施早睡计划。此时,刚过五点。
“接下来去哪里?”母亲问道。
“去酒店,”我说,“我们今晚住酒店,明天一早搭飞机回家。酒店就在机场附近。”
她系好安全带。
“回家?”她问,“旅行结束了吗?我们现在回家?”
“是的。我们明天回家。”
“哦,”她淡淡地说,“不再搭帐篷了吗?”
“不搭帐篷了。”我回答道。
接下来一路,我们都没有再交谈。到达酒店后,我们将所有装备和行李装上行李车,运到了房间。母亲将她的钱包放在咖啡桌上,帮忙卸行李车,然后看了一眼她的手表。
“六点钟,”她说,“我想是时候吃晚饭了。”
我开始大笑。一小时前吃的东西还没有消化。
“妈妈,”我说,“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她问,“什么时候?现在才六点。”
我停顿片刻。
“妈妈?”我缓缓问道。
“嗯。”
“您饿了吗?要吃点晚餐吗?”
她也顿了顿。我能看出她在思考着什么,在试图理解什么,右侧嘴角微微上扬。
“好吧。我不确定,”她说,“我们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
“那不重要,妈妈。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饿了。您觉得饿吗?”
她又打算去看表,我伸手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
“您饿了吗?”我坚定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想是的。”她说。
我并不指望母亲还记得我们去过的餐厅,也不指望她能够回想起我们吃过的东西,或者她真的吃过东西。我已经习惯了——她失去了认知记忆,并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但这件事发生又进入一个新阶段了,说明她失去了感觉,失去了贯穿体内的线索。
事情就是这样的吗?我心想,病情进展就是如此吗?
事情就是这样。母亲的大脑会继续丢失一些东西——像一个永不停歇的筛子一样,一直在努力将她自己过滤掉。而且,现在,她的身体也已经开始参与其中。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的大脑和身体会一起过滤,不断筛选,我刚刚学会的了解她的方法也会一点一点地流失。
我坐在酒店房间的床沿上号啕大哭。我觉得我刚刚看到阿尔茨海默病将一块粗棉布盖在了母亲的心脏上,慢慢压紧,让那个筛子一直过滤,直到她身上的一切都消失了,除了皮肤。
“你怎么哭了?”她问道。
“因为我爱您,妈妈,”我说,“我哭是因为我爱您。”
“好吧,这可不是一件值得哭的事情。”她说着,声音中充满了困惑。
我破涕为笑。
“哦,”她边说边取笑我,“我的小宝贝哭是因为她爱我。”
这是此次旅行中她第一次称我为宝贝 — 她认识我,并称我为她的女儿、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宝贝。
在她的笑声中,我哭得更厉害了。她走过去,试探性地在我身边坐下,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不要难过。”她试图看着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看到她一脸担忧——眼睛甜美而忧伤,眉头微微皱起,嘴里像哼着什么。
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感受到母亲的爱,最后一次看到她关爱我时脸上掠过的表情:她的爱总是与忧虑交
织在一起。我记得,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以后谁会替她爱我,谁会填补她的空白,谁会为我忧虑,看着我走完人生路。答案就在我的回答中。
“没关系,妈妈。”我告诉她。“难过也没关系,难过也没关系。”我轻声重复,不确定是在告诉她还是在提醒自己。
我会接替她,我会爱我自己。我会看着自己走完漫漫人生路。
这种感觉似乎很真实,又好像缺少了什么。母亲轻轻地点点头,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表。
“哦,”她说,“刚过六点。我们晚饭吃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解释说我们已经吃过了,然后问她是否想帮我收拾行李。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整理了行李,扔掉了飞机上无法携带的东西。八点,我们便整理好了行李,拉上行李拉链,上床睡觉了。
母亲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但我却睡不着。我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个小时左右,希望这是我们帐篷的网布和尼龙防雨帘,希望酒店空调的呼呼声是白杨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我还没准备好离开荒野,包括现实中的荒野和内心的荒野,我站在荒野之巅,才刚瞥见了其中一角。
母亲就生活在那片荒野中,在我的一生中,她一直像一只知更鸟一样窃窃私语,呼唤我走向她。
我很害怕那片荒野,既害怕去那里,又害怕一个人待在那里。这就是我竖起一堵心墙并且让自己忙碌起来的原因,这就是我任由周围的世界和内心充满刺耳噪声的原因,这就是我迫切地想让母亲多说几句的原因——这样我就不会在这个令人震惊的蛮荒之地,以及在清醒的生活中感到如此孤独了。
我并不是唯一害怕这里的人。我想大多数人都害怕在荒野中醒来,我们可能会在小径上遇到一些号叫的野兽,一想到这些,我们的脊背就会不寒而栗。但我们都错了,最可怕的其实是沉默,是漫无边际的未知,是我们可能在阴影中发现一些完全陌生的东西。因为只有在那种静谧中,我们才能看清真相,才能发现我们才是小径上号叫的野兽,而大自然只是一面镜子,映出了我们内心深处默默哀号的一切。
那天晚上,当我躺在那里时,荒野似乎没那么可怕了。我非常想回去。我觉得我才刚刚开始看到那里有什么,更不用说了解和理解它了。我意识到母亲已经为我认识那片地方做好了准备,她给了我在其中成长所需的一切,让我明白周围天鹅绒般的阴影只是一种反射。而我所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摸索出自己的路。我所要做的就是在黑暗中认出自己。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博兹曼搭上了直飞温哥华的早班飞机。前几个小时,母亲喝了一杯蔓越莓汁,便开始涂色,而我坐在她旁边看书。中途,她转身看着我。
“嗨。”她高兴地说。
“嗨。”我回了一句。
“你是个好妈妈。”她补充道。
我盯着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把我照顾得很好,”她说,“你现在是我的宝贝妈妈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妈妈,更不想成为妈妈的妈妈。
我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笑了笑。当我看向她时,几年前的一段记忆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和母亲、外婆一起坐在餐桌旁。
那是大约一年前的某个时候,在母亲和姨妈们将外婆送进养老院前。她已经逐渐失智,严重到购物、洗衣、写字和寄送生日贺卡等事情都需要帮助。母亲和姨妈们轮流去看望她,帮她处理各项杂事,而母亲准备去看她的那一天,我碰巧在城里。那天母亲需要填写支票。这个过程缓慢而乏味,母亲焦躁不安,明显开始沮丧。
外婆多次询问支票是写给谁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信息。外婆注意力会分散,所以她会一遍遍地问。我记得我看到母亲强忍着冲动才没有把支票簿从她母亲手里夺过来,自己填写那些该死的东西。其间,外婆转向我——她的绿眼睛像玉一样柔软。
“她把我照顾得很好。”她说着转向母亲。
“是你在照顾我,对吧?”她问道。
母亲的肩膀放松下来。她不想做她妈妈的妈妈。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的,妈妈,”母亲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们互相微笑。我看到外婆的手放在她的右裤腿上,手指在衣料上画着小圆圈。
“现在,”外婆说,“这又是给谁的?”
当我在飞机上看着母亲时,我看了看她的另一只手,我没有握住的那只手。她将那只手放在小餐桌上,放在空姐给她的鸡尾酒餐巾上,手指也在餐巾纸上画着小圈。
我想知道。我们是否一直在绘制一份地图,这样才能回到彼此身边?才能回归自我?
地图上,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每个人和每件事都包含其中。
“你就在这里,”地图上会这么写着,“在这一切的中心,在你自己的中心。”
作者:[美]斯蒂芬·贾格尔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