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
杨斌 编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
作为上个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中“实践美学”派的旗手,80年代“文化热”中的“青年导师”,李泽厚先生在“思想淡出,学问凸显”的90年代市场浪潮中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却又在新世纪技术爆炸的纪元里如彗星般归来。而当他驾鹤西游的噩耗传来,与他想要“静悄悄地逝去”截然相反——他的离世引发了一场技术和消费时代的纪念热潮,曾在各个年代里受其思想滋养的后辈们,深情缅怀致敬这位给中国文化史、思想史留下深刻印痕的世纪老人。
由此,我们不禁要问:作为一名历经战争与和平、“文化热”与“市场热”的思想家,他的思想经历了怎样繁复的历史变迁?他在不同年代里的思想成果,对当时乃至今天产生了怎样的历史影响?尤其重要的是,身处后李泽厚时代的我们,该如何对待他留下的思想遗产?他的思想遗产之于未来,又具有何种意义?
作为一名长期受其思想滋养的晚辈,我带着上述问题,展读了杨斌新作《思路:李泽厚学术年谱》(以下简称《思路》),深受触动。《思路》无论是在李泽厚各个时期重要思想的精细梳理上,还是在其学术活动、学术交往与其思想形成之间关系的考证上,又或是在其思想体系的阐释上,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堪称建立了一座李泽厚“思想博物馆”。
▲李泽厚
在我看来,针对上述诸问题,《思路》做出了以下几点突出贡献:
首先,《思路》精细梳理了李泽厚思想的发展脉络。
李泽厚学术生涯长达70余年,按他本人的说法,可分为三个时期:50年代“美学大讨论”是初出茅庐,80年代“美学热”“文化热”是“引领思想解放潮流”,90年代后至今则是“世界视野,中国眼光”——各个时期,其生平际遇、学术交往、思想焦点都不尽相同。未曾经历“美学大讨论”“文化热”的年轻人,很难了解李泽厚后期众多重要思想的历史由来,也难以对李泽厚思想进行整体性地把握。《思路》则提供了很好的帮助。例如,李泽厚“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与“主体性实践哲学”之间一脉相承又有所区别的复杂关系,其思想的核心“积淀论”,其萌芽是60年代初与赵宋光共同商讨的人类起源研究;美学方面,他后期的“美感四要素”“自然人化”“人自然化”等重要观念,是对“美学大讨论”中“美的社会性”“美感二重性”等论断的延伸和发展;而新世纪以来的“情本体哲学”“伦理学新说”又是对八九十年代“西体中用”“乐感文化”“使用-制造工具”等思想成果的逻辑演进。一言以蔽之,《年谱》以其详实的考证,将李泽厚思想的发展轨迹描绘得一清二楚。任何对李泽厚思想感兴趣者,都可将此书作为导读的指南;而对李泽厚思想的研究者说,此书亦可作为重要的参考索引。
其次,《思路》填补了李泽厚思想研究的空白。
长期以来,李泽厚遭受了各式各样的非议与曲解,有些是学术争端的矛盾激化,有些则纯属无端的人身攻击。而对其学术思想进行深入研究,进而加以批判性地“扬弃”,却是一直以来都非常亟需但却又鲜有人问津的重要工作。在这方面,《思路》可谓独树一帜,主要体现为两点:其一,正本清源。如上所述,“积淀论”源自于上世纪60年代的人类起源研究,但“积淀”这一概念究竟缘何产生,一直未有定论。有论者认为“积淀”概念经历了“积累”“沉淀”再到“积淀”的过程,《年谱》以刘悦笛整理发表的《六十年代残稿》为凭证指出了谬误。另外,李泽厚80年代初“要康德,不要黑格尔”之说,一直被人片面理解,成为一桩学术公案。时过境迁,终于有论者解读出其本意是“多要点康德,少要点黑格尔”。《思路》详实地记录了这一公案的来龙去脉。还有关于“救亡与启蒙”的话语权问题、“西体中用”的实质问题等等,类似事例在《思路》中不胜枚举,读来令人神清气爽耳目一新。其二,发人之所未发。李泽厚写于1963年的《关于崇高与滑稽》一文,在杨斌看来,是“首次沿着马克思加康德的学术理路展开思想,重大学术方向于此初步显现”。联想到李泽厚70年代在《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关于“美与崇高”的论述,以及他在该书第六版后记《循康德、马克思前行》的论断,不得不佩服《年谱》作者的敏锐。还有,李泽厚1962年《美学三题议》中关于“自然美”的讨论,在杨斌看来,“始终是其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而李泽厚1979年《康德的美学思想》中关于“美是‘自然的人化’这一根本的哲学-历史问题”的论述,既“显示出前后思想的关联性和一致性,又标志着李泽厚由美学进而转向哲学思想建构的重大学术进展”。联想到李泽厚后来在《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一书中“以美启真”“以美储善”等观念,以及“美学是第一哲学”这极具前瞻性的重要思想,可知《年谱》的阐述有见微知著之力。类似地,还有对李泽厚思想诸多“批判”的再批判、对李泽厚思想时代影响的再考察,以及对李泽厚与赵宋光、刘纲纪、何炳棣等友人学术交往的再钩沉——凡此种种,均为《年谱》值得肯定之处。
最后,《思路》充分彰显了李泽厚思想的重要意义。
自上世纪90年代李泽厚逐渐淡出思想界后,关于他“思想过时”“已被超越”的说法一直流行。而新世纪以来,其不断出新的重要著作和深远的时代影响,将上述言论击破。如果说,李泽厚作为唯一入选《诺顿选集》的华人哲学家,是在世界性的学术殿堂中展现了其思想的高屋建瓴;而其离世后诸多后辈的深情悼念,是在历史性的情感长河里显示了其思想的深邃厚重;那么,杨斌的这本《思路》,则是在学理性的思想疆域中彰显了其思想的超迈高远。思想家的分量,归根结底,在于其对世界的准确判断和对未来的深远启示,《思路》则充分彰显了作为思想家的李泽厚的重要意义。
其一,对哲学发展的启示。《思路》突出了两个方面:“孔夫子加康德”揭示了“世界哲学”可能的演进路径,即康德的启蒙理性与孔子的“释礼归仁”相结合,是未来人性建构的重要方向;“走出语言”则给出了走出当前哲学困境的切实举措,即以“太初有为”取代“太初有言”,方能回归比语言更根本的“生”。其二,对社会发展的启示。《思路》聚焦于李泽厚晚年愈发精妙的“伦理学新说”,即以“伦理与道德二分”“知、情、意三分”为核心特征的“两德论”,在批判桑德尔“社群主义”和罗尔斯“重叠共识”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权利优先于善”“宗教性私德对社会性公德范导和适当建构”“和谐高于正义”等重要论述,揭示了未来社会的发展道路和目标。其三,对科学发展的启示。《思路》专注于李泽厚善始善终的“美学”问题,即秩序感作为“以美启真”的核心,是科学发展的重要触媒——灵光乍现,从来都是厚积薄发,因此,审美-秩序感的培育异常重要;脑科学研究的走向则“将以科学实证方式检验自己的实践美学观点”,实践美学也将由此而成为“与宇宙和谐共在”可替代宗教的“大美学”。
受《思路》启发,关于身处后李泽厚时代的我们,如何对待李泽厚先生的思想遗产,提出以下几点思考。
第一,接着读。正如贾晋华在《走进世界的李泽厚》中所说,不论是《诺顿选集》,还是《二十世纪哲学指南》,对李泽厚思想的评述都只是聚焦于其20世纪的众多论述,对李泽厚新世纪的大量重要哲学观念并未给予详细的评介。国内学界更是如此,许多人对李泽厚思想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更有甚者只知《美的历程》,不知《华夏美学》《美学四讲》。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对李泽厚思想进行深入研究,首先是要“接着读”下去,即原原本本、认认真真读李泽厚先生晚近新出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伦理学新说》《由巫到礼 释礼归仁》等重要著作。只有先“接着读”下去,对李泽厚思想的研究才能继续“走下去”。
第二,反着读。李泽厚身前坦言,自己从来不惧任何批评。正如他在《该中国哲学登场了?》中所说,“蔡仪说,李泽厚的问题就是从‘美感二重性’开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蔡仪厉害,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而在近年新出的《从美感两重性到情本体》一书中,李泽厚说,“这(美感二重性)一直是被许多学人多年批判的主要对象。但我始终并未放弃。如今神经美学倒似乎在不断论证我当年这些非常简陋粗疏的‘哲学’言说。”另外,李泽厚当年提出“西体中用论”“四个顺序说”,遭到多少批判甚至谩骂。几十年过去,中国社会的发展历程却证明了这些论断的合理性和预见性。良好的批判是思想的试金石。深入探究李泽厚思想的得失,进而加以科学地“扬弃”,才是对这位思想家最好的纪念。第三,对着读。以使用-制造工具为核心特征的实践是李泽厚思想的基石,先生正是在此基础上推演出了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第一范畴:度。正如赵汀阳在《李泽厚的中国“度”》中所说,“他是从中国特定形势去分析中国的事情的,对中国的未来多有独到预见,几乎所有中长期的预言都应验了,令人敬佩。”在政治哲学方面,李泽厚的“两德论”,能否成为这个日益分化的世界的共同价值?在美学方面,他的“四要素说”“积淀论”未来能否被“神经美学”的实证研究所证实(伪)?五十至一百年后,美学能否成为“第一哲学”?教育学会成为21世纪的思想重心吗?以上问题,都需要历史实践的检验。不言而喻,将他的思想与历史实践对照起来读,才是检验其真理性的最佳方式。
作者:周楠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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